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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七折





藏叶于林

金甲犹雪




这场错认妖女的风波,就在旧友相叙间落幕,当然对白挨了一记、全场唯一见红的应风色来说,不能算是太圆满。

被称为“藏林先生”的燕髭郎中替他把了脉,于肩胸胳膊间一阵推捋,闷郁顿消,说不出的身轻体健,不由心惊:“当真是好厉害的手法!”收起质疑,确定他就是评书中的那位奇人——

藏林先生也是《说巡北》里的人物,应风色当年特别喜欢他。





这类微服出巡或开国打天下的题材,一定会有军师型的角色,如“龙蟠”萧谏纸、“凤翥”陶元峥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前者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是奇谋纷呈智计无双,还能仗剑杀敌,有一身高明武功;至于搭七星台执桃木剑,步罡踏斗,唤雨呼风,火攻水攻土攻兽攻……全难不倒太祖武皇帝的首席军师、从龙大功臣,有萧先生就是稳,怎么都输不了。

陶元峥则是辩才无碍、学富五车的儒者,能一眼识破贪官污吏的心思,揭发阴谋反掌间事耳,还能出谋划策解决水旱涝灾、百姓流离失所这类的大难题,就差额头没刺上“治世能臣”四字。

藏林先生和他们不一样,是应风色最喜欢的类型,逼格之高简直是突破天际。

他在《说巡北》出现的次数不多,也非郎中形象,多是游方相士或占卜摊主,登场必口占一诗曰“告太平”,通常是恶霸欺负民女,或顺庆爷一行遇险的时候。

面对眼前不知死活的坏蛋,藏林先生吟哦完毕随手一摇签筒,抖出一支占签,上头说“剥床以足”,对手就会莫名其妙断脚;说“鸟焚其巢”,便沾火星自焚;若说是“羝羊触藩”,多半挂于篱笆或某处动弹不得……这已经超脱武学的范畴,活脱脱便是妖法仙术。

萧大军师改变天象还得登坛作法,先生只需于无人处——通常是城外旷野某丘顶,说书人必以“云垂天倾,如听其请”二句定场——挥动布招,立即风云变幻;几次移山倒海逆转战局的经典画外,都有藏林先生悠然行吟的身影,暗示观众谁才是关键时刻推了世局一把的那个人。

而此人也是整部《说巡北》中,最早称顺庆爷有皇命在身者。

面对板起脸来斥其居心的定王,神秘相士总是不厌其烦地要他负起拯救黎民的责任,于一次次飘然远去间,吟出对顺庆爷的天命期许和治世想像,折服顺庆爷身边那些原本质疑他的要角们,得到书中之人“先生隐叶于林,乃真大隐也”的至高评价。

这样的角色不是军师,做不得文武臣僚,而是天使——上苍派来宣达主角天命的使者。他的话就是天意,无所不能却不可过度干涉,只能默默引导;主角功成之日,便是他归返星位之时,比什么万军大将、神机军师都要厉害百倍。

应风色和龙大方开始认真读诗背诗,全是因为他。

自从知道“泼天风”最终没能嫁给顺庆爷做皇后,顿时失去了对主人公的代入感,横刀夺爱的袁贱男更是没人肯扮,不如做神仙罢!藏林先生多神气,占诗退敌又不用烦恼红颜绿树头,这才叫世间高人!

只是万没料到,本人是生作这副模样。

说是“初老”,应风色其实无法断定藏林先生多大年纪,袁健南对他自称“小弟”,那是将届耳顺了,然而燕髭男子眸光烁亮,指掌有力,举手投足从容稳健,要不是穿着儒服长褙子,兼且髭眉之末微带星霜,颇见风尘,说四十多近五十也没问题。

此等健壮来自养生有道,而非武功修为,证据之一就是他为应风色推血过宫时未使内力,这对医武合修之人如莫婷来说并不合理,徒然事倍功半。且他掌心里的茧子也不是练兵器掌法所生的模样,更像劳动所致。

应风色早过了崇拜星君下凡的天命使者的年纪,“藏林先生连武功都不会”不致使他失望。拥有洞穿世局之能的无名医者,毋宁更令人欣赏。

何况藏林虽不甚起眼,落坐板凳推拿时,不知为何予人一种龙盘虎踞似的气派威严,仿佛惯受仰望,随意一坐便是峰顶是核心,致令蓬荜莹然,分映其辉。

“……多年不见,严兄宝刀未老,仍是这般烈如焰,冷如冰。”藏林先生喃喃道,虞龙雪面露忧色,却被丈夫按住手掌,欲言又止。袁健南转头道:“小兄弟伤得重不重?若须名贵药材救治,我夫妇俩定负责到底,先生尽管吩咐。”

藏林先生回过神,笑着摇摇头。

“这小子壮如牛似,再挨两下也没事,用不上什么金贵药材。”指节棱凸的瘦长大手一拍少年的胳膊,笑道:“去厨房喝上两大碗水,慢慢喝,不要急,但得喝足。阿豫你瞧他喝,莫喝少了。”黑襦少女点点头,领着应风色同往厨下。

茅屋甚小,隔着吊帘仍能清楚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

藏林先生问道:“他还作恶梦么?”应见袁氏夫妇点头,接着又问:“多久一次?”袁健南苦笑:“不方便问,任公很少同人说话。是了,阿妍,任伯跟你说过他作梦的事么?”阿妍似是一愣,也说没有。

应风色暗忖道:“原来‘任伯’姓严,那就未必是任姓之任了,也可能是同音别字。”众人进屋后便没见那持旱烟的跛脚小老头,既知此人本领极大,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也不奇怪。

他端着海碗伸长耳朵,边喝边听。

袁健南久病缠身,连他都看得出,虞龙雪自是千方百计想把救命菩萨请回家,替袁祐去疾延寿。谁知俩老男人打开话匣,一路从江湖聊到朝堂,聊得酣畅淋漓,简直是重逢恨晚;藏林不望闻问切还罢了,袁健南自己居然也绝口不提治病之事,急得妻子如热锅蚂蚁,想打断又没胆子,坐立难安。

应风色望出帘隙,虞龙雪恰好侧身以对,又显出不同于原本“苗条修长”印象的别样风情:腰肢仍是少女般薄薄一圈,连坐着也未见余赘,已逾而立之年的胸乳屁股却甚丰满,透着妇人的丰熟韵味。硬料的裙筒全压不住坐姿屈起的、结实的大腿肌,裙布浮出润滑如水的修长曲线。

她脸小而颔尖,腮帮骨锐如刀削,是天生显瘦、甚至该担心太瘦,以致稍嫌孤寒的程度——这点阿妍才是恰到好处,巧致的完美瓜子脸蛋秾纤合度,难再增减分毫。

但岁月补起了虞龙雪的小小缺陷,紧俏的腮颔线条仍在,却添了几分肉感,肌光柔润,不经意透出养尊处优的贵气,随着观者的视角转移,不住在少女、女郎和轻熟美妇间恣意变化,魅力岂只增加三倍?怎么都看不腻,处处有惊喜。

她年少时肯定没这么迷人,应风色忍不住想。

再老一些,年月添上的盈润娇腴消耗殆尽了,她天生的瘦底子无从修饰,便会显出棱峭,变成干瘪瘪的老大娘罢?现在是她最好的时候。

但虞龙雪也不像会担心这种事的样子。

她今日出门前肯定没想到须与人动武,故未掖衣束腕,应风色见她取下枚精钢扳指,连铁胎弓一并交给从人,大袖中偶尔露出半截藕臂,精瘦得无半点膏腴,全是牛筋索似的肌束;明明肤莹赛雪,线条却如钢片般紧绷,这是外门筋力练到了头所致,难怪开弓若磐石。

那弓分量甚沉,应非木竹镶铁的铁脊弓,而是全铁弓身的铁胎弓,拉满须得两臂十石以上的气力。上下两端设有套筒机簧,解去弓弦后可装上短刀,当作长兵器使。

韩雪色转述阿妍之语,说姨娘“精擅弓刀”,应风色本以为是弓箭朴刀两种兵器,殊不知“弓刀”乃指一物,是铁弓两头嵌刀而成,看来虞龙雪自认刀法高于箭艺,才对外甥女如是说。

应风色不知道的是:虞龙雪并非以一介女侠投入定王幕府,她出身的朔州虞氏是自金貔朝以来的北关贵族,论家系还在东海独孤氏之上,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到她父亲虞戡虞世平,就是北关护军府一介护军,空有家名,而无权柄。

须知央土之外,四道名义上由臬台司衙门领政,以经略使为父母官;护军府领兵,由护军使指挥,又称护军将军。俟置四镇总制,许与其便宜行事后,经略使和护军使便形同虚设,成了仰四镇将军鼻息的哈巴狗,连充朝廷耳目都难,沦为废物摆设。

至碧蟾朝澹台氏亡于异族铁蹄,帝国中枢的白玉京径从地图上消失,虞戡和其他北地贵族一样,第一时间抛弃了陷于混乱的体制,连夜赶回朔州老家,征兵闭城以待风云之变。

换句话说,虞龙雪不仅不是助顺庆爷对抗北藩的正义伙伴,根本就是藩镇的女儿。

北关诸藩与独孤容谈好条件,双方合演一出征北大戏,让定王掌握军队置于北进要冲,独孤容的棋顿时便活了。要不是遇上旃州的浑邪乞恶那疯子,连人都不用死,大伙儿走走过场、虚张声势,静待东风来时同享富贵,岂不乐哉?

或做为结盟之质,更可能虞戡对闺女的品貌深具信心,把这么朵娇花押在了独孤容处,指不定能弄个国丈来做……差不多就是这种心思。岂料独孤容于女色上很能把持,一世人死守个小陶后,靠女儿上位眼看是没戏了,后头改押的袁健南又被陶元峥斗出平望,老护军竹篮打水两头空,最终郁郁而逝。

编《说巡北》话本的人,把这些巧妙地绕了进去,藏得若有似无。

应风色童年时,一心认为红衣女侠“泼天风”最后会嫁给顺庆爷,或许不是出于小孩的天真误区,不管虞龙雪本人有无这份心思,时人多少是看出虞戡的辛苦盘算,不无讽刺的意味在内。

或许连虞戡也没料到,自家的漂亮闺女并没有身为缔盟献礼的自觉,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大自己十八岁、便做父亲也使得的老书虫,愿随他放下功名利禄,从新王朝的心脏一路漂流到人生地不熟的东海,高挂弓刀、柴米油盐,只为他的余生操心烦恼,无日无之。

袁健南日益衰弱的身子骨,甚至没法给她个孩子,枉费了新婚的头几年,那夜夜燃尽红烛不肯歇的缱绻恩爱。

应风色欣赏着美妇惹人怜爱的焦虑不安,小口小口喝完了两大海碗的水,心想若回到屋里,始终是有人要问自己的来历的。正没区处,一缕鲜香钻入鼻腔,灵光闪现,在灶前瞧了柴火,揭开喀喀滚颤的瓦釜盖,顿时满室肉香,中人欲醉,连屋外的飞燕卫和袁府从人都起骚动,远近一片嗡嗡低语。

简豫首当其冲,瞠大杏眸——这会儿可不像凤片糕了——露出像孩子般单纯的惊讶和向往,骨碌一响,雪颈间如滑鸽蛋,生生咽了口馋涎,连贪婪都无比纯粹。

应风色舀了小半碗乳色热汤递给她。“别烫着了。”就着杓里的残汤吹凉了一尝,险把舌头也吞下去。

这……这也太鲜了吧!能是我做的?

五五开的咸肉与鲜肉在炖煮的过程中彼此融合,却又相互激荡碰撞。去岁立春以前腌制的咸蹄膀将肉的鲜味完全浓缩,生出腊香,凝炼已极的荤脂甘美透过热汤柴火,被鲜笋和鲜肉“借”了过去,借以褪掉青涩,留下鲜甜;咸肉发酵风干的厚重粗猛,则透过新肉嫩笋调和锉磨,滋味变得更可口亲人。

鲜肉的部分,冒牌货叔叔特别让他买了肥瘦相间的五花腩,而不用排骨,正为熬出脂肪的甘甜。此间之笋比不上峒州,且春笋时节已近尾声,索性不以小火煨清汤,而以猛火取奶汤,要的是浓鲜重味,喝得人脾酥胃爽。

“你觉得这已经很好喝了,对罢?”简豫一个劲点头。“错。今儿喝剩的汤滤净搁一夜,明儿再加只老母鸡、几枚豆腐皮筋儿,煨好之后拿来烫娃娃菜,那才叫一个销魂——”

“喂喂,别当着客人的面说菜啊。”

帘外传来藏林先生的笑骂。

“还不赶紧端将出来,打上几碗给贵客尝尝?”

“……那就没得剩了。”他听见简豫小声道,虽仍无甚表情,声音里却有满满的不豫,手肘轻碰了碰她的肩膊,眨眼低道:“我再给你煮过更好的。”少女才露出笑容。

这道“峒州山笋”威力无匹,包含阿妍在内,人人都添了第二碗,果然没能留到翌日加老母鸡百叶结煨娃娃菜。应风色替众人舀汤递碗,殷勤接待,除了适才略尝过杓底的汤汁之外,屋里只有他一人没能吃上。

“我尝第一口时,便见小兄弟没添自己的份。”袁健南搁下调羹,忽然叹息:

“本想着该留些给主人才是,岂料连尽两碗,难以自制。小兄弟的烹调技艺之佳妙,竟能直指人心的自私贪婪,实令我惭愧万分。”

应风色笑道:“画师作画,儒者著书,都不是为了将书画藏在家中欣赏,画家的审美和大儒的学问早已在他们心中,着落外物,乃飨世人,厨子也是一样。贵客品尝菜肴,我尝的却是诸位细辨滋味、心满意足的模样,此亦十分饱足,大人毋须介怀。”

袁健南甚异之,打量他几眼,抚须微笑:“先生门下,果无虚士!小兄弟怎么称呼?”应风色还未答腔,居然是简豫抢白:“他是我弟弟,叫阿净。”说完垂敛眼帘,又恢复成原先那副淡漠空灵、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神气,完全不担心藏林先生拆台。

初老郎中怡然道:“家教不严,让贤伉俪笑话了。阿净,你将碗筷收拾下,阿豫给客人重新沏壶茶。”随口圆了少女扯的谎,转对虞龙雪:

“夫人勿忧,你让人在落脚处备一只大桶,贮满后能容成年男子盘坐其中,水面不能低于锁骨。待我拾掇好药材,便即前往,不敢说药到病除,怎么也要让承休兄更舒泰些。”虞龙雪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忽起身敛衽,袅娜屈膝,藏林先生赶紧离座相扶,不肯受妇人大礼;见她眼眶又红,笑道:

“袁夫人当真转了性子,我可不记得你从前这么爱哭啊。”虞龙雪破涕为笑,任阿妍挽着重新落座。桌底,袁健南握住了爱妻凉透的小手,瞧着她的眼神爱怜横溢,柔声道:“痴儿!相交多年,先生岂能弃我于不顾?跟孩子似的。”虞龙雪狠狠瞪他一眼:“是,我白痴行不?就你聪明!”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瞧夫君的眼神如释重负,又似隔世重遇,自此不再无依。

要不多时,她派往东溪县治根潭——此亦县衙所在——报讯的快马返回,又让往落脚处打点。东溪知县成冶云稍早接获消息,说玉鉴飞出现在东溪镇,袁夫人正欲出手,恐走脱了妖人,让知县大人点齐皂快,速速来援。

成冶云除袁氏夫妻外,另找了“有力人士”来助拳,毕竟江湖事江湖了,只可惜强援未至。

这位年轻县令不是胆小怕事的主儿,点了马快弓手,召集民壮赶来;与虞龙雪遣去根潭通知“弄错了”的快马相遇时,大队正到中途。

根潭县衙的胥吏大表不满,却遭县太爷斥责,说没生事端是最好,认错总比捉错或放错强,身在公门,岂有嫌出勤麻烦的道理?众人才没敢再啰唣。

袁氏夫妇本隐居于阳庭县,受成冶云之托才至此间,一面追查妖女行迹,另一方面也是听说根潭附近的东溪镇、江沄村一带,似有位不露姓名的神医,疑是阔别已久的藏林先生,正好两件事一起办。

藏林先生挑明了说要医治袁健南,虞龙雪心上的大石总算落地,始有了说笑的闲心,见简豫个头虽娇小,但背影婀娜有致,可说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似笑非笑:“若有喜酒喝,先生可别忘了我夫妻俩。”

袁健南见她一欢喜便口无遮拦,蹙眉道:“雪儿不可胡说八道。”

虞龙雪哼道:“就你能娶嫩妻,旁人便娶不得么?先生高才,换我也肯嫁。”

藏林先生连忙摇手。“喂喂,贤伉俪放火不妨,莫殃及池鱼啊。故人之后,托我照拂,略尽棉薄而已,好在这两个孩子都很乖,没怎么让我费心。”

虞龙雪眉山飞挑,一声“啊”拖得又弯又长,像是在说“原来你没发现哪”,笑得不怀好意,见丈夫欲言又止,索性先发制人,娇娇地横他一眼,哪有半点像坐三望四的妇人?活脱脱一刁蛮骄纵的鬼灵精少女,就连紧挨着她坐的阿妍都比这位姨娘成熟稳重。

瞎子都看得出名唤“简豫”的奇特少女,对先生满怀孺慕之情,应是藏林先生心怀如朗月,兼且老少年纪悬殊,根本没往这头想,居然浑然不觉。袁健南何等眼色,自也瞧得明白,觉得还是不戳破为好,无奈娇妻就是个好事的,哪壶不开就偏提哪壶,未肯轻饶。

阿妍察言观色,接口道:“姨父姨娘,我与阿豫姐姐格外投缘,不敢说学医,若先生不嫌我蠢笨,我想多盘桓些时日,学点帮姨父调养身子的法门,望三位尊长允可。”整襟起身,盈盈拜倒,瞧着很有些决心。

袁健南正愁不能引开话题,暗赞阿妍玲珑心窍,抚须道:

“医道是大学问,没有个三年五载的苦功,连门都摸不到。然而学医不只是学艺,也是学不忍人、无分别心,这点于你将来的路途却有大用,就是怕太叨扰先生了。”没说可也没说不可,无论藏林先生答不答应,都还留有一语翻盘的余裕,袁大学士于官场漩流中全退,虽被斗出京城,始终未失皇眷,其来有自。

但虞龙雪更了解阿妍,这孩子不是不体贴不孝顺,只是心气浮躁,骨子里同男孩一样好玩好动,半刻不得闲。这瞧着就不舒适的破茅屋里,定有别样物事吸引了她,才有此提议。

她不是没疑心过高大俊俏、名唤“阿净”的少年,但他怎么说也是毛族,阿妍还没顽皮到分不清轻重的地步。真有可能是与那黑襦少女阿豫一见投缘,又贪图有“峒州山笋”那样的好汤好菜,才愿意忍受这猪窝也似的腌臜地。听丈夫四两拨千斤,心念微动,笑着接过话头:

“哎呀,何必如此麻烦?我们在根潭有两幢大屋,宽敞得紧,先生与二位小朋友不如同去,围桌吃饭才热闹。”

阿妍只想韩雪色长在身畔,有先生作护身符,料想姨娘不致动刀伤人。根潭的落脚处虽不咋地,总比这里强,乐见事态发展,未露出失望的神情,眸光闪闪,一副颇赞同的模样。

虞龙雪稍稍放心。看来同阿净无关,是有了手帕交,不是想避姨父姨娘的眼。

藏林先生见三人目光全集中到自己身上,垂眸片刻,含笑摇头。

“非是我不知好歹,拒绝夫人好意,而是承休兄所需诸物之中,有一味‘鲤沉草’生于附近水域,非新采者不能用;而浸泡承休兄之水,须取自潭底的静流处,古书中管叫‘龙渊水’的便是,方圆百里之内仅根潭才有,佐药非它不可。依夫人看,是移动满桶的水方便,还是移动水草方便?”

这还真不需要争辩,三岁孺子亦能轻易做出选择。

虞龙雪识趣的闭嘴,转向良人,袁健南沉吟未久,正色道:“先生若不嫌阿妍碍事,准备药材的当儿,我便将她寄于此间,多多聆听先生教诲,想来日后必有大用处。

“但我内人的姐姐只留下这点骨血,我二人于她临终之际对天发誓,阿妍出阁前定要护她周全。妖女玉鉴飞近日重出,盘桓左近,恐伤我夫妻血誓,先生若不介意,小弟想请人公就近保护,才得心安。”

藏林先生道:“如此甚好,我让阿豫拾掇间空房备着。严兄若愿一谈,或有什么苗头,能治好他多年梦魇的毛病,一举两得。”

这回轮到袁健南苦笑了。

“人公素不爱与人同室,他武功出神入化,便就近保护,也未必现身人前。先生医者胸襟,小弟十分感佩,只恐先生失望,这才提醒一二,请先生万勿介意。”

藏林先生摇头。“那也是个人缘法,承休兄毋须萦怀。”思索片刻,又道:

“东溪知县成冶云,还算是个好官,但太过进取,是好处也是坏处,贤伉俪莫与他走得太近为好。”

袁健南知先生嫉恶如仇,成冶云这年轻人若真有劣迹,不会得到“好官”二字评价,先生的提点,怕是更近于心性一类,沉吟道:“小弟倒没觉他像是好钻营的模样。”虞龙雪蔑笑:“那是人家不拍你马屁,怎知他不拍别个?县衙后头那几间好房子,怕就是留来‘进取’之用,轮得到你袁大学士安生落脚?”

她自到根潭,便对成冶云颇为不满。

那厮来阳庭时姿态甚软,瞧着也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夸夸其谈的无用书生,她才勉强答应,让袁祐拖着病体走一趟。但她家相公的病,成冶云是亲眼见过的,根潭镇又不是什么七荒八僻的贫穷乡间,成冶云给她们安排的地方却称不上舒适,显是扣着资源,等后头真正的救星到来。

虞龙雪是为人妻、为人母的这十年间收敛了性情,换作过往,肯定堵在那“救星”前来的半路上,教他们吹吹刮透旃州战场的泼天血风。难得先生也瞧成冶云不顺眼,还不往死里挤兑?

大事议定,其后都是话家常。袁氏夫妇又留了半个时辰,算一算根潭那厢应该准备得差不多,这才起身告辞。藏林先生与袁健南亲热携手,一如来时,直送到集市外;阿妍则止步于柴门之前,挥手目送姨父姨母行远。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她问黑襦少女。

简豫空淡淡的眸光自她二人脸上扫过。“你喜欢他,他也欢喜你对不?是你姨娘……不,是世人不许。它们说这样不行,是不可以的;无论你多欢喜他,你们始终都不能成,是也不是?”

阿妍猝不及防,听她单刀直入说“你喜欢他”时本有些害羞,谁知越听越是严肃。她对韩雪色的喜欢,没有到愿意为他对抗整个世界的地步,没想到简豫的“好意”如许沉重,犹豫一会儿才道:“差……差不多罢?应该是这样。”

简豫凝视着她。

“我最痛恨这种事。”黑襦少女道:“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关世人什么事?我就为这个帮你们。在这儿,没有人能拿这事为难你们。”说完便径入屋里。

应风色与阿妍对望一眼,总觉头皮发麻,这话从恁娇小的少女口中吐出,带着断金碎玉般的决绝,仿佛剑出无悔,但凡二人情意有变,便要受她制裁一般,不晓得是该开心还是该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对方表情实在太怪,“噗”的一声齐齐笑出,直欲打跌。

“你们俩倒挺般配,一般的奇怪。”简豫下了结论。

奇……只不想被你说啊!有比你更怪的么?应风色又气又好笑,猩猩似的猛捶胸口,突然肋间一陷,吸不进半点空气,眼前金星直冒,膝弯倏软。

回神只觉周身阴凉,倚墙坐在屋里的板凳上,身畔阿妍欢叫道:

“醒了……先生,他醒过来啦!您快来瞧瞧!”

“好了阿妍,你让开些。”是藏林先生那令人安心的沉稳嗓音:

“……阿豫!”

“是。”少女语声方落,眼前乌影一晃,幽香袭面,挟着狞锐劲风。他本能叉臂护住要害,简豫白生生的柔荑却贯入一绞,如玉筷拨钢棍,硬生生将直逼她大腿粗细的男儿双臂荡开。

应风色诧而不乱,正欲以“红尘四合手”相应,岂料一抬臂胸口便痛如万针攒刺,寒气直窜颅底,似欲破脑,瘫软间被简豫连消带打,玉掌啪啪啪拍击膻中、期门、天池、中府各穴,应风色背脊一挺,仰头吐出一口寒气;余光所及,赫见板凳上结起薄霜,竟是适才落手处。

大惊下喉头倏甜,连呕出两口黑血,第三口血色殷红,积郁才彻底袪除。

藏林先生拂去薄霜,随意落座,在他前胸后背按几下,应风色咳嗽渐止,勉力道:“先……先生……我……这是……”

“你是命大。”初老医者替他按摩背心,怡然笑道:

“中这掌‘雷鼓动山川’而不死,传将出去,够你在江湖上横着走了。回去问你家长老,三十年前名满北域的猿臂飞燕门第一高手、人称‘醉和金甲舞,大雪满弓刀’的严人畏,手下留过活口不?敢救治他的对头,他连大夫都杀!让我摊上这个大麻烦,你是不是该好生交待来此的目的,韩宫主?”





第百零八折





公调鼎鼐

风箫棹月




陡地被评书里掌天命、知未来的绝世高人叫破身份,应风色不及悚然,已开始犹豫:是该否认到底好呢,还是爽快认了,搏个好印象?藏林毫无疑问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喜欢被当成笨蛋。

相较于此,就连“理应死于虞龙雪之手的猿臂飞燕门叛徒严人畏,不但人还活着,且被袁氏夫妇藏匿起来,以青衣仆从的身份保护阿妍”这般猛料,似乎都失去原有的震撼力。

他不知是哪里漏了馅儿,但就算藏林先生见过韩雪色而韩雪色并不知晓,应风色也不意外,况且还有阿妍。听阿雪的身份被喊破,她虽未出声,一霎间露出的讶色也难自圆其说,只简豫一愣,歪着精致的小脸道:

“阿净不就是阿净么?还能是哪个?”

阿妍心底颇有些哭笑不得:“你说他是还真是了啊。”

藏林先生见毛族少年不语,似也不在意,怡然吟哦。

“屏迹还应识是非,却忧蓝玉又光辉——”

“……行了,行了。”应风色赶紧摇手,起身抱拳,长揖到地:

“正是区区,先生饶命。”

“这么干脆?”初老的医者以大拇指轻刮下颔戟髭,沙沙作响间,神情饶富兴致。“不多挣扎一会儿,年轻人朝气不够啊。”

“我是听《说巡北》长大的,从前最喜欢先生‘告太平’的段子。”应风色苦笑:“实不想死于签诗谶语,还请先生高抬贵手……不,是贵口,莫与小子一般见识。”

藏林先生哈哈大笑。阿妍与简豫莫名其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不懂两人一来一往,净说什么高来高去的江湖黑话。

“莫道阳庭已无仙,虎作龙吟腾上天!有趣,真有趣!”半晌收了笑声,面上笑意不减,转对二姝道:“阿豫,带阿妍到后头拣药,就按鲤沉龙渊的方子,让阿妍记住药材之名、放置的地方等,明儿教她自个儿拣。”

就算是简豫,也罕见他如此意兴遄飞,诧得挑眉,仍领阿妍穿过厨下,朝后院一座比狗屋稍大、看似蜂房或腊肉间的四方木构行去,看来便是存放药材处。适才应风色急急奔出,竟未留意到有这么个奇特的小库房。

他不是没考虑过藏林先生此举,是把阿妍押作人质的可能性——瞎子都看得出简豫起码在气势上,毫不逊于化名“任伯”的北域高手严人畏,即使有他潜伏在附近暗中保护,也不能忽视黑襦少女就近出手的杀伤力。

反正己方尽处劣势,情况也不能再坏了,应风色赌的是某个合理的假设。

以谶语降伏敌手,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要嘛藏林先生的武功已臻化境,出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嘛就是身边有高人保护……譬如简豫的父亲或师父,少女继承高人的衣钵,才有这般凛冽精纯的杀气。

若后者为真,一旦屋内有事,领着阿妍去后进的简豫,还须提防暗处的严人畏出手,只凭身无武功的藏林先生,是留不住应风色的;向郎中示弱换取两人独处,正是为了支开保护他的黑襦少女,致令“谶语”无效。

“……你的大胆近乎鲁莽,孤注一掷,这是赌徒的性格了。”藏林先生含笑抬眸,淡然道:“难道你没想过,万一我的人身安全,不是建立在‘由旁人保护’这点上头,你耍弄的这些个心机,或将触怒一个原本对你尚称友善的陌生人么?”

应风色也笑了。“我料此等‘心机’,须瞒不过先生。大匠面前弄斧头,是想让先生知晓,小子就这点微末道行,玩不出花儿来,非先生之敌;此诚偶遇,别无企图。至于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一事,小子决计不会多口,先生放心。”

藏林先生回望着他。视界里倏忽一白,应风色颅底生疼,像被两枚利箭穿透眼窝,回神惊出一背汗浃;对面的初老医者叠掌含笑,正等他解释清楚,莫说视线杀人,就连凌厉些的眼神也无,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从容自若。

(难道……是我的错觉?)

应风色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镇上住了几个月,不算熟稔,就是个外地人,但连我这样的外地人都知道,镇上只有位女大夫。她口碑不算好,就算治好了病,病人和家属也避之唯恐不及,而上门求医的就没断过。

“这代表附近没有好大夫。即使谣传女大夫是女鬼狐仙所化,一天到晚吓哭小孩,还有夺取男子阳寿这种充满恶意的污蔑,生了病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找她。既如此,袁氏夫妇如何能得到消息,说东溪镇上有神医?只能认为,是有人刻意引导所致。”一指后院的方向:

“我对医药涉猎有限,不曾听说有‘鲤沉草’这味药材。东溪镇怎么看都不像有药圃,遑论高山深林出产的野生药草;依‘新采’二字推断,我以为鲤沉草应是‘鲤沉藻’,乃是水草。这么一来,在河川汇流的东溪镇或江沄村一带能采集,也就合情合理。

“我瞧院里那座木构,像熏制或风干鱼肉蔬果之用,处理水藻以入药,或也是一门用途。先生若非早知袁氏夫妇必至,岂能事先炮制?”

“以毛族来说,”藏林先生拊掌大笑。“你倒是挺懂水边事的。”

“我六岁就离家了。”应风色淡道:“除了这副改不了的皮囊,我同先生所知的毛族并无太多相似处。”

“动机呢?”初老医者含笑挑眉,像是面对得意门生,抛出了一道足够困难、但其实衷心希望他能应答如流的题目。“袁健南重病在身,只要我登门拜访,任何时候都是他夫妇俩的座上宾,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因为同样的错误,先生不想再犯第二次。”

虽只一瞬,但应风色清楚看见笑容凝结在藏林先生那波澜不惊的瘦脸上,及时抑住“骨碌!”猛咽唾沫的冲动,调匀呼吸,尽量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紧张;按照脚本,把话头绕开了说。

“诚如小子先前所言,我打小就喜欢《说巡北》,我风云峡的韦太师叔爱听评书,每回听总不忘带上我。这套评书的主角,自然是英明神武的顺庆爷,但只有主角英明神武、其他人全是笨蛋的段子不好听,没人喜欢,只怕流传不广,如何替圣天子涂脂抹粉?只有形形色色的配角够出彩,才能留得住客人。

“而《说巡北》的配角可说是脍炙人口,顺庆爷身边的文胆袁健南,武功高强的侍卫苗子轩,还有貌美如花又能打的‘泼天风’虞龙雪……说是这些出彩的配角帮忙撑起了整套《说巡北》,绝非溢美而已。直到长大成人,我才发现一个问题:顺庆爷最终是登基做天子了,这些人又到哪儿去了呢?

“虞龙雪嫁给袁健南,这算是结局不错的了;袁健南以大学士致仕,理由是生了重病,但我听说平望那厢陶相的身子也没多好,说到底,是政争失败,被斗出京城了罢?

“至于那苗骞苗子轩,有一说受封御前带刀侍卫,也有说成了带兵将军的,但后来怎么了却是不曾听闻,忽然便消失踪影也似。我韦太师叔说那厮下场不好,穷困潦倒,死于平望某个不知名的腌臜暗巷,连尸首都不晓得有人收埋否。

“先生瞧,这些被编进了评书里、确有其人的配角们,最后都没有好收场。”

藏林先生罕见地一怔,旋即失笑。

“你该不是要说,因为他们抢了顺庆爷的风采,这才招了帝王之忌,轻则逐出京城,重则身死收场?”

“先生恰恰说反了。正是因为这些人既不能用、也不许旁人用,唯恐有人装傻或是真不明白,才把他们编进《说巡北》里,这样一来,就是是白痴也知道名列其中之人沾不得。”应风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说巡北》乍看是定王征讨北关诸藩,使其顺服的故事,然而除了旃州之役外,所谓‘北伐’更多的是文斗,是台面下的谈判交易、合纵连横,顺庆爷和北关诸藩未必是敌,朝廷和定王的天策府也未必是一边。袁健南、虞龙雪也好,苗子轩也罢,都在这场台面下的战争里出了力,不只降伏藩镇,更有可能是夺权。”

涉入过深、甚至可能直接参与了对藩镇的拉拢密议,让它们与定王表面相争,实则扈从响应的袁健南,以及担任中间人角色的虞龙雪,在事成之后都被排除到了权力核心之外。尽管圣天子对袁氏夫妇仍恩宠有加,但他们已不适合出现在天子身边,以免引人非议。

而不懂得明哲保身、夹起尾巴做人的苗子轩,则落了个潦倒而死的收场——也可能是他替圣天子做的事更肮脏龌龊,兔死狗烹,本来就不会有好下场。

自从发现藏林先生不是虚构人物之后,应风色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

《说巡北》是基于现实的歪曲和变造,譬如:北伐确实是有的,但目标并非是诸藩,而是定王以此为借口拥兵逗留北关,等待朝廷发生巨变;虞龙雪这人确实是有的,但并不是对抗藩镇的仗义女侠,而是占据朔州的虞戡之女,她和严人畏的决战或许不是清理门户,而是朔州虞氏与定王军联合起来,对旃州“白狼王”浑邪乞恶发动战争的结果和余波。

以苍天敕命之姿现身、暗助顺庆爷的藏林,又是何种真相的变造和歪曲?

“造王者。”毛族少年清澈的眼神仿佛穿透时间涡流,回到云垂风咆的旷野丘顶,凝视着向天伸臂、衣袂猎扬的高人隐士。

“这就是先生在评书中真正扮演的角色,而且成功了。依先生的妙策,本与皇位无缘的顺庆爷,终于等到了他的风云之变,自北关率军凯旋,黄袍加身;论功行赏,先生自是第一功臣。但顺庆爷不知是恐惧先生之能,抑或太想留下圣君的万世名声,欲抹去这些见不得光的过往,非但不敢重用先生,反而想出《说巡北》的法子,以评书将这些个不能再用的人,锢而废之。

“自此之后,若有谁打着‘藏林先生’的旗号活动,只会被认为是招摇撞骗的郎中。袁大人以为先生急流勇退,刻意深藏,殊不知是圣天子赶尽杀绝,以假托神仙之说,毁去先生令名,使造王圣手难以致用。”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回荡于斗室间。

“精彩。”藏林先生露齿一笑,垂眸摇头。“陶元峥把你弄到奇宫,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小年纪早慧如斯,若留于峻阳府内,有机会平安长成的话,韩嵩就要伤脑筋了。”

“先生言重。”

“且慢得意。”藏林悠然道:

“就算你所言为真,袁健南失势多年,寻他何用?圣上对袁氏恩眷有加,在于他识时务、知进退,无欲无争;袁健南一旦改变态度,陛下便再也容他不得。就算治好他的病,袁氏夫妇也不会是青云进路,我图什么?”

“阿妍。”

应风色耸耸肩,故作轻巧。

“我俩今日出现在此,虽是巧合,毕竟与先生盘算相去不远,便无错认玉鉴飞事,近日内袁氏夫妇也会打听到先生隐居于此,带阿妍登门拜访。

“顺庆爷不用先生,在于知先生之能,这份肯定伴随着恐惧,烙于心中,无从改变。先生要的是张白纸,从未来的太子妃身上着手,确是妙着;让阿妍信赖的姨父姨母领着她寻到先生,比先生不请自来更好——小子是这样想的。”

藏林先生单手抱胸,右手大拇指“啪嚓啪嚓”地刮着颔底硬髭,似笑非笑,半晌才摇了摇头。“挑小女孩下手……你把我想得是够卑鄙了,但这确是着好棋。有趣,有趣!”眼中迸出锐芒,很难说是饶富兴致或气势凌人;仅仅是这般对视,应风色已浑身发毛,不是杀气具现的凛冽,而是被看透了似的、浑无依侍的无助和徬徨。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强烈体会到“绝望”二字的真义,远甚于右臂被断、匕首捅腹的那个血色之夜。

连对死亡的恐惧,都比不上眼前之人的含笑凝视,以及啪嚓啪嚓的刮髭响。

(难道……是我看走了眼,此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么?)

“帝阙笙歌自便休,何辜遍野泣声愁?闻君造得真皇日,棹月风箫听夜流!”

藏林先生击节唱罢,斜乜少年道:“便是造王之人,此际天命也不在我了,你是没见过前朝覆灭之际,那千里哀鸿的模样,谁都不想再来一回。真要说,此际庙堂虽定于一尊,然而武林仍未有帝皇,我若是造王者,为何不在江湖上造帝王?眼前就有现成的。”

——来了!

虽然事情如预想般发展,令应风色颇不是滋味,但总比失控、甚至危急生命来得好,忙不迭地装出手足无措的模样。

“先生这……这是什么意思?小子不明所以。”

藏林先生轻抚燕髭,呵呵笑道:“奇宫之主,便是龙庭山的帝王。鳞族封山自治,四百年来如国中之国,历朝皆不敢伸手进去,唯恐搅乱一池春水,引出沉睡的蛟龙。

“只陶元峥不知死活,把你个毛孩子弄上山,料想活不过一年半载,届时引动东海西山世仇反目,朝廷便有了见缝插针的机会。光是你能够活到现在,实已出乎各方意料,说有皇者之命,应该不算太没道理。身为一名成功的造王者,与其将心思花在独孤容那不成材的儿子身上,我以为韩宫主才是值得投资的奇货。”

成功的造王者,不会杀害潜在的押注标的。

绕了老大圈子,应风色终于听见警报解除的关键字,如聆仙纶般,忍不住放松了紧绷如铁的肩膀,颅内深处忽响起冒牌货叔叔的声音:“……撑住,行百里者半九十,这还不算完。”

我知道……要你啰唆!正欲再谦逊几句,又听藏林先生道:“看来,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声音森然,陡令他心头一跳,寒毛竖起,揪紧膝腿才没起身逃出茅屋,深深吸了口气,俯首诚心诚意道:“还请先生教我。”

藏林先生笑道:“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全赖魏无音使了招空城计,我料知止观中没人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明摆着任你自生自灭,自是谁也不肯白借杀人之刀。不这样,风云峡早已灰飞烟灭,给处理得清楚明白。”

应风色恍惚间,似忘了现在的身份是韩雪色,只觉藏林先生此话是对自己说,心有不忿,正欲反口,应无用的声音及时在脑海里响起:

“……如果连藏林先生这样的人,都觉得魏无音使了条妙计,你为什么不听听他的说法,瞧瞧妙在何处?”

——我听你们在放屁!

猛然抬头,初老的燕髭男子双手交叠在桌上,和煦温润的眼光定定瞧着他,那是足以令迷途的幼狼感到心安的神情。

但藏林先生并不知道:抬首以前,应风色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画面,是从屋梁间俯视二人的角度,如中阴身所致。但应风色并未施展这种危险的异能,必是冒牌叔叔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看见。

模糊的影像里,应风色清楚看见藏林先生露出见猎心喜的表情,就在自己握拳咬牙之际。那时他们正说到魏无音。

现在,他安全了。隐于市井、泛舟逍遥的燕髭男子对造奇宫之王产生了兴趣,没理由毁掉新的目标。





应风色自从意识到此人即是《说巡北》中的“藏林先生”一角起,便让冒牌叔叔在识海深处搜出所有过往听过的段子,汇整成一份简明扼要的记忆印象,以求知己知彼,因此打开与识海间的连结,让冒牌叔叔即办即传,勿要耽搁。

万没料到,之后应无用便一路沉默,似忙于整理资料,再次开声时,却是在他说出“先生在此专候袁大学士伉俪”的刹那间,脑中轰震:“……住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应风色蹙眉垂眼,瞬间遁入意识中——即使未完全沉入识海,这里的时间流速仍然较现实中稍慢些,可以交流更多信息;代价则是在外人看来,韩雪色就是愣了一愣,大概是眨眼几下的程度,但在战斗中不宜如此,风险过高。

“你鬼吼鬼叫什么?”应风色迫不得已遁入虚识,火冒三丈:“跟韩小子学坏了么?小心我关你黑——”

“……不要挑衅你摸不清根柢的对手!”印象中,假应无用几乎没用过如此严峻、近乎斥责的口吻与他说话,应风色吓了一跳,气势顿馁,应无用却不见消停,峻声道:

“‘他看起来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你想这样说么?荒唐!青天朗朗,只刀剑武功能杀你?你知不知道,智谋才是杀人最多的?你让我去识海搜集情报,这是对的,但你等到我的情报了?不依实有而任意决断,就是鲁莽!他说错你了吗?”应风色哑口无言。

冒牌叔叔大袖一挥,白芒闪过,应风色顿时想起《说巡北》中关于藏林的所有细节。

“这厮……极可能是个造王之人!”他翻阅记忆片段,喃喃道:

“袁健南不似智谋之士,而旃州大战前后,正是藏林最活跃的当儿……看来,独孤容陈兵逗留,乃至暗里勾结北关七藩的背后,都有此人活动的痕迹。袁健南、虞龙雪不过是他的假手,透过这些人他甚至都不需要和独孤容直接接触,但即使如此,独孤容即位之后仍以《说巡北》锢之,非但欲盖弥彰,更有可能是赤裸裸的忌惮。”

顺庆一朝受到重用的文武臣僚,代萧谏纸而居相位的陶元峥自不消说,新任东镇慕容柔、更早之前就被派往北方经营的北镇染苍群,以及于营建平望新都上崭露头角的工部任逐桑等,都不曾出现在《说巡北》之中,可见“以文锢之”的猜测并非无稽。

而定王北伐期间,这些心腹无一竟携往征北大营,悉数留在平望待命,对照太祖武烈皇帝突然驾崩,以及民间传得绘形绘色的“遇刺身亡”一说,实令人不寒而栗。

虽说如何能杀死天下无敌的独孤弋,这点本身就是个谜,但藏林先生极有可能在北关与平望两头都布下了精巧的计策,且双双成功,才能让与龙床失之交臂的定王扭转乾坤,迅雷不及掩耳地夺得大位,顺利登基。

(而我居然……挑衅了只手翻覆天下之人!)

若非身在虚境,应风色怕已出得一身冷汗。

“况且在他身畔,不缺杀你的刀剑。”应无用冷道:

“那名唤‘简豫’的少女,其专注堪比一流刀剑能手,这还是日常应对时。你除了她的美貌身段、白皙雪肤,有无注意到她掌纹特别深刻?还是不冒死摸一摸,就不知她有只惯用兵器的右手,猜不出她的兵器——该是长剑——置于这屋内什么地方?”

羽衣秀士寒着俊脸一拂袖,哼道:“若你的答案全是‘没有’,还真不配活这第二回。”

他看得出简豫是有武功的,正如冒牌叔叔所说,那丫头的威胁不在修为上头,就算内功平平,她整个人专注得像一柄脱鞘的长剑,蓄势待发,锋锐迫人,连应风色自己都远远构不到这等境界。他是因着她对阿妍的友好,而放松了戒心。

应无用是他内心的智性映照,也就是说,这些原本便是他知道的,是他的轻率鲁莽蒙蔽了智性,无意间戳中藏林先生的机谋盘算,发现他意在阿妍——不然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了不是?

“我要怎生脱困?”他对着冒牌货叔叔低下头,不敢再死撑着面子装腔作势。这人若连独孤弋都能设计杀害,捏死他怕不比捏死一只蝼蚁麻烦多少。“求求你,我……我什么都肯做。我该怎么办?”

应无用捏捏他的肩膀,终于露出往常那样的从容微笑。“人生难,这关不比别关难过,原本就无分别。你有……不,该说韩小子有样东西是此人感兴趣的,由此入手,可保平安。”

“什么东西?”

“王座。”应无用淡淡一笑:

“还不属他的,空悬的王座。”





“你对魏无音充满怨恨,小子。”藏林先生温和的语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趣的是:冒牌叔叔也是说起话来极动听的声口,便是斥责,也不带丝毫威逼裹胁,是以道理服人。然而藏林先生的温煦不知为何,总有莫名的危险之感,似乎糖衣里裹着其他物事,再怎么诱人,都无法接过径吞。

“别让不必要的情感,影响了你的判断。”

“就算先生所言为真,”应风色学着他撇清的话术,装出桀骜不驯——其实也没怎么装——的别扭模样,满脸不豫:“当年既是那厮接下了人质,怎么也得负起责任。我不求他教我武功,只要说一声‘他是我风云峡的人’、与我站在一块儿,便是灰飞烟灭、给处理得清楚明白,小子也不敢有怨。”

藏林笑道:“身死若鸿毛,荣辱有谁知?身为一名有实绩的造王者,首先要严肃检讨的,就是你这种‘便灰飞烟灭也无怨’的错误心态。死了就没了,说再多都是废话。你连死都不怕,怎没见你闯下山去问一问那魏无音,为何把你晾在山上不闻不问?”

应风色难置一词,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猛抓后脑勺。“也……也有道理。”

初老的男子叠掌抵颔,刮髭笑道:“相逢自是有缘,今天便来个免费大放送好了,指点韩宫主一条专业的成王捷径,管教你皇者复临,令奇宫再次伟大。

“首先你需要魏无音。风云峡不过是空壳,没有‘四灵之首’应无用,没有巅峰时期的琴刀二魔等硬手,宫室库藏都是虚的。你不是风云峡之人反而好,别背上无用的旧包袱,自缚茧中。待夺得权柄,你爱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龙庭山上没人敢说个‘不’字。

“而魏无音的价值,在于他是鳞族五郡六姓的指标。”

“……指标?”饶以应风色之聪明,也不由得一怔。

“奇宫近二十年无主了,你有没想过,为何这是可以被容忍的?”

藏林先生的下巴抵着手背,意态闲适,娓娓说道:“虽在应无用之前,奇宫之主就是虚衔,多的是政令不出一脉的宫主,没比你韩宫主强,但好歹维持明面上的态势。偏偏由奢入俭难,有过一个武功盖世、处事又圆滑周到的‘四灵之首’,要选继任者就头疼了;想做的人自然还是有的,但上了位也干不久。换作你,肯被拿去同应无用比较么?”

当然是不肯。应风色听着听着,心头五味杂陈:藏林先生非是山上人,却对阳山九脉了如指掌,听外人说起这些内情,既熟悉又陌生,委实怪异得紧。

“鳞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却与龙庭山息息相关,它们需要一个参考指标,来衡断眼下的奇宫是否运作有序,需不需要插手干预——没错,五郡六姓要的话,山下也不是没有对付山上的法子。”

应风色心念微动:“靠钱么?”藏林笑了笑,毫不脸红地无视了这个问题,显然免费也非不限范围,全产品适用的。

此一论点可说是别开生面,但细思之下并非全无道理,反有丝丝入扣之感。山上不以为五郡望族低自己一等,除了血脉出身的亲切及岁岁皆有的银钱供输外,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地带。

譬如“寄发”这样的制度,明显是以山下的规则限制山上,避免单一血脉占夺阳山,但山上之人对六姓宗族的运作却无置喙的余地,出了家门就是世俗之外的练武人,徜徉江湖不归乡,什么宗法继承、财产归属再与你无关。

藏林先生看他若有所思,满意点头,花了近半个时辰的工夫,细细剖析最合理的成皇之路:从投奔隐居封邑的魏无音讲起,如何联系唐杜玉氏、陶夷应氏,分进合击远交近攻……钜细靡遗,直若天花乱坠。

应风色两眼发直,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回神惊觉双掌汗湿,胸中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怎么也抑不住。

现今龙椅上的那个人,当年听他剑作双指,陈兵北关的同时、于千里外的平望屠龙易帜,顷刻间颠倒风云的奇策,也是这种心情吧?

世上……是真有造王者的!非是评书演义所虚构。

板桌对面叠掌撑颐的燕髭男子,就是这样的奇人——

藏林放落手掌起身。“久坐恐碍筋骨,咱们活活血络。随我来。”

应风色乖乖离座,游魂似的跟随在医者身后,原本平平无奇的中等身材,此际居然有几分巍峨之感,尽管亦步亦趋,始终难以企及。

布衣郎中在那座三尺见方的木构前停步。就近观望,才发现木构的四面“墙”都不是封死的平板,而是由一块块翘起的横条组成,利于通风去潮,果然是某种风干腊物的特殊木室。

藏林先生于木构一侧摸索着,忽闻另一头言笑喁喁,阿妍和简豫一前一后钻出另一幢屋厢,应风色才省起两人不在院里是件奇怪的事,异道:“你们不是来拿鲤沉草,却跑到哪儿去了?”

双姝面面相觑,终究是阿妍反应快,从掖在腰畔的小畚箕里抓起一束干草,蹙眉道:“这不是鲤沉草么?才从储药间里拿将出来。你胡说什么呢?”

应风色瞠目结舌,喀喇一声,藏林先生打开了架高的风腊木构,一股咸鲜刺鼻的异味猛然窜出,阿妍、应风色连忙掩鼻,却见木室里吊着一尾尾风干腊鱼,哪有什么药草干藻?

“丰骨输庙堂,鲜腴借笾簋。”藏林先生取出一尾润泽滑亮、气味特别鲜浓的黄鱼鲞,露出一抹促狭似的笑意,怡然道:

“适才是顺着韩兄弟的话头,随意开了个小玩笑,小友万勿当真。吃了你那一品绝妙的‘峒州山笋’无以为报,且烧一道‘清蒸文武鱼’,也是新陈并济的家常菜,与二位同尝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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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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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九折





鲤沉龙渊

何觅三绝




藏林先生确实手艺佳妙,以鲜鱼和咸鱼同烹的“清蒸文武鱼”滋味异常鲜美,应风色便到了韩雪色的身体,也算不得是大食的脾性,却就着蒸鱼连扒两大碗饭,只差没把舌头一并吞落肚里。

郎中那番神神叨叨的慑人话语,失去了鉴真的依凭,虚实难辨。

应风色从“后院的风干木构之中晾有采好的‘鲤沉草’”一节,倒推藏林先生盯上寄养于袁氏夫妇的阿妍,故意放出风声,引袁健南前来。但鲤沉草既非水藻,炮制的手段还特别麻烦,需时半年以上,这布线的时间也未免太长,变数太多,非智者所为。

毒树所生,自然是毒果。错误的前提预设,注定无法推得真相。

难道……藏林先生真是顺着他的话头,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鲤沉草并非是治疗肺疾的对症之药,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延命,可视之为效果有限的万灵丹。”趁阿妍和简豫收拾碗筷,到后院井畔打水洗碗,藏林压低声音对他说。“袁祐的肺病已然无救,他自己也知道,若未遇上我,眼下便是回光返照、一霎之明而已,月内必死无疑。”

应风色看出袁健南气色不好,不料沉痾若此,但听藏林话意,似乎还有解法。

“鲤沉草新采下,须以秘法炼制,耗时半年,炼成后与龙渊水合用,最多能为患者延续半年的性命……该怎么说呢?就像把鲤沉草淬出的六个月生命,挪给患者使用。

“此草据说是龙皇应烛化龙飞升,龙须连着诸多意欲扈随的金鲤坠地所化,故称‘鲤沉’。若真是龙须,兴许便不只延寿半年,而是服之百岁了。”

应风色不信神仙精怪,诧异的是藏林居然信,这不是卖弄秘仪手段以造王的谋略家应为。他是为让少年相信,前度所言不过是玩笑,才故意这么说的么?

“非常之疾,须以非常法应之,除了鲤沉草所炼的万灵丹,袁祐的病我束手无策,但眼下还不能让袁夫人姨甥知晓,我只告诉了袁祐。”意思是“你最好也别多口”——藏林似看穿他的心思,低道:

“你奇宫通天阁内,有本叫《绝殄经》的小书,记载了应烛化龙、坠须成草的轶事,还有炼化鲤沉草的法门,非常有趣,有空不妨一观。身为大夫,若医经所载能救病人,我实不想倚赖神仙志怪,奈何天地间,而作隐沦客!可叹。”未久双姝回来,两人便不再多谈。

应风色怕莫婷采药返家不见自己,难免心急如焚,赶在天黑前告辞,怕阿妍问起“你住哪里”不好不答,抢先对少女道:“我明儿再来瞧你。”阿妍心领神会。便在女子中,她也算异常胆大,明明是为韩雪色才留下,见爱郎舍己离去,亦不慌乱。也可能她与简豫是真投缘,又信任姨父姨母对藏林的推崇,是以无惧。

应风色离开茅顶小院,顶着余晖在巷弄间三转五绕,小心留意背后有无可疑人等跟踪,忽被一人拉住手臂,拽入巷中阴影,熟悉的肌肤香泽钻进鼻腔,不用看也知是莫婷。

“你怎么——”不及露出喜色,莫婷竖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双妙目远远于茅屋左近巡梭一阵,才拉着他迅速离开。

原来她返家后见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贮放银钱的抽屉里少了只钱囊,应风色还特意换过外出服,取走蓑笠,料是上街蹓跶去了;等了一阵不见归返,适巧采回的药草也处理完毕,索性往集市找去,听人说起下午飞燕卫的偌大动静,不旋踵便锁定应风色之所在,却迟迟找不到机会潜入救人,只能在外头隐匿窥视。

“一靠近那里,”莫婷低道:“便有种被人盯着的悚栗之感,却无法厘清视线何来,肯定有高手。我只经过门前一回,怕被瞧出蹊跷,没敢反复接近;听那对华服夫妻的从人们说,屋里住了名高明大夫,此前的骚动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猜你并无立即的生命危险,就没急着行动。”

那定是严人畏。他始终在阿妍附近保护她。

应风色将所闻所见,连同阿妍与韩雪色的关系等,钜细靡遗地说给莫婷听,毫无保留。听女郎如是道,涎着脸陪笑:“莫非……是想让我再受点教训,小惩大戒什么的?”

莫婷摇了摇头,停下脚步。

“我怕你死了,只恨自己武功不济。好在你没事。”

应风色听她说得由衷,不由得握住她软滑的小手,才发现掌心里全是汗,柔情忽动,一把将她搂近进怀里,以唇相就。莫婷好半天才回过神,踮着绣鞋尖儿一阵挣扎,推开男儿,抚着酡红的小脸嗔道:

“别……给人瞧见了怎么办?莫胡闹!”

此际早已行出镇集,离了屋舍密集处,四周全是野地,虽说皓月清冷,映得一片银灿灿的无比明亮,隐约可见远处地平线的无乘庵轮廓,实则偏僻得很,不虞有人窥看。

应风色就爱她害羞的模样,莫婷大夫可是难得手足无措的,抓小鸡似的一把搂住,抱着女郎直压上一株大树,两人吻得难舍难分。片刻莫婷感觉魔手越来越不安份,男儿大腿挤进了她的腿缝间,抵紧阴阜,光是这样便带来一丝雷殛似的刺麻快感,唯恐把持不住,死死将他结实的胸膛撑开,娇喘絮絮:“别……别在这儿!回去……回去我给你。”

男儿又啄了湿糯的樱唇一口,故作惊喜:“原来回去还有么?”

“有……”女郎红着小脸微眯杏眼,咬唇的模样很难说是挑逗或挑衅,既飒又媚,无比撩人。“我想要了。今晚你非干死我不可,可别想逃。”

两人牵手回到小院,折腾至月上中天,并肩瘫在榻上不动,连扯过锦被或散落的衣物遮掩身体都力有未逮。应风色盯着拨步床的藻顶,向女郎说了心中盘算。

“你这是想利用她。”余光见她又厚又软的沃乳酥润腻滑,不住起伏,气音里似还有一丝高潮的余韵,分辨不出是斥责或不满的口吻,也可能兼而有之。

“有了她,我们或许用不着逃到南陵。”他尽量以轻松的口吻说着,也可能是酣倦渐了成意犹未尽,应风色感觉自己正在恢复精神,欲为稍后的贪欢预留伏笔,不想在这会儿惹怒她。“况且以我的眼界,严人畏的武功只在羽羊神之上,刀鬼艳鬼更不消说。带上阿妍,这帮人不足为惧。”

“……拿她当护身符么?”莫婷听着像在摇头。“我们还要牵扯其他无辜的人进来?”

“护身符保平安,是吉祥物,盾才是挡刀挡剑。我们不是拿她做盾牌。”

应风色枕着手臂转过头,望着星眸半闭的女郎,指尖在雪肌上游移,莫婷筛子般颤抖着,迸出酥腻的轻哼。“我会再同韩小子说,但由你来引导他效果更好。醒着的时候让他去找阿妍,记住别泄漏这里和你的事,其余我们随机应变。”





韩雪色得以与阿妍相见,欢喜得差点鼓爆胸膛,谨守长老吩咐,不敢提及莫婷莫大夫、无乘庵和藏身之处,只说暂住镇郊,蒙一户人家收留,平日帮忙些打鱼补网的杂务云云,好说歹说蒙混过去。

近旬之期转眼揭过,藏林隔日便送药往县衙所在的根潭镇,监督袁大人药浴。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多留简豫与两小在此间。

三人百无聊赖,简豫吵着要吃“峒州山笋”,在冒牌叔叔的指点下,韩雪色轻骑过关,双姝对其手艺似乎评价更高,令应风色颇不是滋味。

他与韩雪色仍依往例替换身魂,交换只在莫婷院里进行,以免节外生枝,留在阿妍处的总是应风色,而非韩雪色。

毛族小子个高人不傻,虽不致以为长老对阿妍有什么想法,但不能与爱侣促膝夜谈、互问晨安,也不是毫无抱怨,因此在莫婷的居间协调下,特意让韩雪色留宿一晚,了却心愿。

应风色原以为这两天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懒得窥人卿卿我我,以致夜半惊醒,陷入身魂嵌合的不适时,恍惚间竟有些今夕何夕之感。

(韩小子……混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叔叔……叔叔!)

识海中无有回应。

身魂对嵌,偶尔——其实是经常——会这样。接管他人的身躯就像两枚不成对的齿轮试图咬合,面对排异时,没有沟通识海的余裕,得过一下才能恢复正常。

身体的痛苦并非最难受,强烈的孤独和无助才是。

应风色习惯有应无用的陪伴,但在身魂嵌合之初,应无用却无法回应召唤,同时动弹不得、五感断绝,像被关在极其狭窄的匣子里,极可能使意志崩溃,而“意志”现今等同应风色的一切。

这也是莫婷坚持交换必须在她的监管下进行之故。

他几次在转换间发生状况,全赖莫婷挽救,才没出大乱子。女郎无论在肉体或心灵上都特别能抚慰他,除两人是天造地设般的合衬,也与她多年钻研累积深厚,以及有系统地观察应风色有关。

应风色滚落长凳,摔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适应黑暗,才想起睡在主屋里,睡床便是两条长凳并起,将就着凑合。阿妍与简豫同睡一房,即使藏林不在,也不能坏了“男女有别”的规矩。

郎中偶尔会留宿根潭袁氏夫妇处,今日本应带阿妍同去,但她知韩雪色会留下过夜,便勾串简豫,找了个借口不跟。

应风色活动着四肢,忽听院外一阵马蹄声过,猫着腰窜出,见月下十余骑扬尾绝尘,似往镇郊的方向。此间并无车马大道经过,夜驰已属蹊跷,要说这个去向有什么值得应风色上心的,也只有一处。

——无乘庵。

“……不妙!”应风色翻出小院,在镇郊的旷野缓丘间狂奔,连返家叫上莫婷的余裕也无,赶到无乘庵时,见林外空地间系着十余匹健马,众骑士擎炬落鞍,清一色的黑衣,除鱼皮密扣的夜行装束,亦不乏宽袍大袖,或着寻常武服者,只是色作漆黑而已;远远望去,有的蒙面有的则无,兵器各异,就没见过服装纪律如此松散的刺客。

为首之人并未蒙面,一身青衫,身材颀长,越众而出。

“庵里的人听着!据报杀婴恶匪‘红蝠鬼母’玉鉴飞藏匿于庵中,本县特来拘提,识相的乖乖开门就缚,莫逼本县使出雷霆手段!”。

“玉鉴飞怎会同无乘庵扯上关系?”应风色越听越是心惊,蓦地一凛:

“咦,说话这人不是——”庵内传出一把慵懒动听的嗓音,声不甚响,入耳却字字清晰,如抵着肩说话:“这儿没有叫玉鉴飞的。你口口声声自称‘本县’,有夜半登门、领着黑衣刺客的县令么?”竟是言满霜。

她露的这手近乎“传音入密”,难在以一对多,仍似并头窃语,须有极深的内功才能施展,意在震慑来人,效果也极显著:未挂覆面巾的几人收敛形容,或转凝重或露惊诧,在迎风猎响的炬焰下照得一清二楚。

这份修为甚至超过应风色此前对女郎的了解,暗忖:“我始终是低估了她。满霜如此能为,羽羊神是怎么把‘连心珠’植入她体内的?”

青衫人不为所动,反踏前一步,举火朗道:“本县乃堂堂东溪县父母官,岂能有假?你若非玉鉴飞,公堂之上,自会还你清白;严拒拘捕非奸即盗,就算未犯下劫婴杀婴的恶行,定有他案在身,本县绝不宽贷!劝你快快出来,切莫自误。”

应风色唯恐惊动众人,不敢再靠近,见那青衫服剑之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仪表堂堂,唯两颊瘦削,脸色略显青白,刻意蓄起的三绺须茎稀疏丝软,像是少年硬充大人,偏又难掩那股子嫉愤青涩,反显孤寒。

——这人的确是东溪县令成冶云。

应风色随藏林先生去过一回根潭,背了半人多高的药材包袱,还帮忙袁健南浸洗药浴,在袁氏夫妇所设的筵席间见到成冶云。

虞龙雪对他没好脸色,袁氏夫妇一行寄居的大屋说不上破烂,可也不甚体面舒适,比之洛雪晴母女在江沄村租的祠堂多有不如,沿镇一路至此,不乏更宽敞的居所,虽以县令之尊不好强占百姓屋舍,要说成冶云尽力了也着实勉强,难怪姨娘生气。

此际二见,瞧得最清楚的,却是他持炬的右手。

成冶云的五指修长,骨节粗大,掌纹深如镌刻,瞧着竟是练家子,且练的还是外门功夫。阿妍说他是进士及第,是扎扎实实自科考中取得的名位,非仗了谁的庇荫;这等读书种子何以精通兵刃,令应风色颇生疑窦。

思忖之间灵光闪现,他才发现自己很可能想岔了。

他一直认为龙方攻打无乘庵,该是像之前的降界任务,破魂甲、鬼面具和得自羽羊神的各种神兵利器备便,众人乘夜掩至,以战术队形突入庵内,有侦查、有疑兵,也有专替主力打掩护等各种分工,这是他们学自降界,且操作精熟的。

龙方飓色数月来按兵不动,以应风色对他的了解,不以为是虚掷时光,或单纯因谨慎而裹足不前。

藏于吊儿郎当的诙谐外表下,龙大方向来想得多又想得细,他的谨慎完全反映在做足事前准备的习惯上,应风色毫不怀疑他会拿羽羊神那套,继续在山上发展势力,直到拥有一支军队。

然而还有其他可能。譬如……驱虎吞狼。

驱使任一支江湖势力来找无乘庵的麻烦,可混淆己方的判断,致使在“到底是龙方一侧否”的质疑间游移摆荡,贻误军机。若能推动朝堂势力,则致盲的效果将好到无以复加——就像现在这样。

不管成冶云带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言满霜敢对成大人动手,现成便是“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除了开门投降,无乘庵没有太多选择。

咿呀一声庵门推开,一抹翠衫绿裙的苗条身影,娉娉婷婷跨出高槛,浓发及柳腰,金丝掐云冠,同样腰畔服剑、手提灯笼,直是明艳不可方物,却不是储之沁是谁?

(糟糕……现在是开门的时候么?)

应风色差点没仰天吐出一口老血。

对方不仅人数占优,光是两额太阳穴鼓起、看得出内外兼修的好手,起码就有五六人之多,偏偏这几个都是没挂覆面巾的,服色也最杂,还有明显就是道袍木兰衣的形制,根本不像刺客。不蒙面表示不怕人知道,肯定比藏头露尾的更难当。

自开庵门,这帮江湖异士若要硬闯,满霜本领再高,岂能以一人之力挡下?便摆空城计也太冒险了,简直是莫名其妙。

储之沁的两鬓蓬松微卷,更衬出花容月貌,不见丝毫慌乱,沉落小脸,单手叉腰。“成冶云!你好大胆子,什么事不能白天里说,非要乘夜叩门,大呼小叫?惊扰了掌教真人,该当何罪?”娇俏不减威凛,摆足了长辈派头。

“这小花娘啥来头?架子忒大。”

应风色听两名最近的蒙面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人压低嗓音:

“听说是鱼老道的小姘头,按辈分成冶云得喊她‘师叔’。”

先头那人啧啧摇头。“鱼休同这老龟蛋,也未免太有艳福。这小浪蹄子当他孙女儿都使得,这也下得去屌?”另一人淫笑:“你别说,瞧她那细细的身板儿,这种白骨精最是刮人,肏着滋味美的……啧啧。”其后连串污言秽语,不忍卒听。

果然成冶云一见是她,瘦脸在火光下益发青得怕人,略一迟疑,躬身行礼。

“小……小师叔安好。”

储之沁怒道:“好什么好?一点儿也不好!是观主让你来的么?”

成冶云犹豫不过一霎,又恢复原本的官架子,淡然道:“不是。本县今日乃为执行公务而来,有得罪处,还请小师叔原宥则个。”言语间扶剑缓步,竟至阶前一丈。

他艺成于天门鞭索一脉,本是官宦人家出身,不意家道中落,无以为继,为游仙观收容。鱼映眉掌权后,听说有枚读书种子,嘱咐观主栽培,资助他考取功名。鱼休同师徒落脚东溪镇,也是经鱼映眉授意,着成冶云安排的结果;还住镇上时,常着人带些鱼肉米面来问候,算是礼数周到。

储之沁以为他是冲师徒俩而来,才问是不是鱼映眉教唆。成冶云断然撇清,还大胆欺至阶台前,少女总算开始着慌,小退半步,搁下灯笼,伸手按住了剑柄。

“停、停步!成冶云,我敬你是堂堂县令,又有一脉香火之情,不想与你动刀兵。满霜说得很清楚啦,庵里没有叫玉鉴飞的,你找错了地方。趁没惊动掌教真人赶紧离开,这事就算了,我不会同观主说。”

成冶云抬头直视绿裳少女。

“敢问师叔,你听过那‘红蝠鬼母’玉鉴飞么?”

“红蝠……那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听过!”

“此魔于十年前销声匿迹,在此之前,以杀婴劫婴、喜穿红衣闻名武林,江湖中人只知她貌美如花,对男子多不假辞色,最喜婴儿等,由‘鬼母’外号联想,应是熟妇模样。殊不知她貌似青春少艾,也有说像女童的,身量只有这么高。”说着比了比胸口。

储之沁连玉鉴飞是女人都不知道,可她反应并不慢,很快明白成冶云之意,摇头道:“你是说……不可能的,满霜她不是……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成冶云无意抚平她的心绪,冷冷续道:

“这无乘庵乃十年前落成,差不多就是玉鉴飞被惟明师太打伤,从武林消失的时间。本县明查暗访,问过几处乡镇耆老,他们都说庵子是给‘三绝’惟明师太建的,无论营造的工匠,或经手地契的地头都这么说,偏偏没人见过惟明。

“这些年里纵有尼姑进出,目击者的描绘形形色色,不一而同,本县以为那些不过是挂单落脚的外地比丘尼,如师叔与掌教真人寄居于此,其中并无真正的惟明师太。

“只师太所收的小女徒弟,在众人口中是一致有的,怕就是太过一致了。在我问话的时候,他们都记得那个小女娃儿,却很少人察觉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为何如今,她仍旧是个小小女娃儿?”

储之沁百口莫辩。满霜是当今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水月停轩掌门人、妖刀圣战的劫余英雌,人称“红颜冷剑”的杜妆怜的剑下幸存者,见证了她杀害同门的骇人罪行——这足以震撼武林的真相,她无法就这么说出口。

成冶云当她是心虚动摇,打蛇随棍上,踏前昂然道:“身后这几位,是远自三川以北、乃至湖阴湖阳赶来助拳的江湖侠士,玉鉴飞虽是女流,但玩弄、杀害婴孩的罪行人神共愤,才引得这些名侠高手出山,主持公道。

“我料女魔头不会轻易认罪,此番前来,必有恶战,唯恐惊扰百姓,才选在今夜出手缉捕。师叔,玉鉴飞还活在人世,代表十年前那场除魔之战,死的是惟明师太而非魔头。她是借师太的名义藏于东溪镇,冒称三绝传人,苟存至今,请师叔明鉴。”

不仅储之沁一怔,连树丛里的应风色都蹙眉,仿佛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此前所确信、所证得的,突然浮现不曾留意的盲点;直接放弃之前那套说帖,似能更好地解释诸多异常处。

满霜武功深不可测,一再刷新他的认知,连羽羊神都未必有这等造诣,那么是谁、用什么法子制服了满霜,在颈后埋入连心珠的机关,强迫她进入降界?

若她的真实身份是武艺超卓、令东海武人束手的“红蝠鬼母”玉鉴飞,在十年前那场恶斗中身受重伤,以致为人所乘……是不是合理多了?

重伤苏醒的女魔头,不知自己在昏迷之际被人动了手脚,处理掉惟明老尼的尸首后,决定以“惟明师太旅途之中收入门墙的小女童”身份,开启再世为人的第二人生。

往好处想:唯一能揭发她冒伪的那人,早已死在她手里,反正世外高人四海云游,随缘收徒又信手搁置亦是常事,直到羽羊神找上门,叫停了她逍遥避世的好日子。

玉鉴飞是唐杜玉氏的分家千金,出身高贵,谈起龙庭山接收毛族质子一事,自是不可一世中带着轻鄙;出手狠辣不似比丘尼之徒,岂非再自然不过?说的可是劫婴杀婴、满手血腥的女魔头啊!

应风色想起地底瓣室之中,满霜那诱人的奇异魅力,以及令他回味再三的销魂蚀骨,无论是水月或三绝之传,都无法解释女郎的媚肉浑成天生尤物。换作是“红蝠鬼母”,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储之沁脑筋不如他动得快,也可能是少女的心更铁,讶色仅持续了一霎,旋即沉落俏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错了,不是她。”

成冶云反手舞袖,唰的一声劲响破空,一物疾电般越过少女,“啪!”扎入尼庵的门板,尽管下半部在夜风中不住飘扬,上端却牢牢嵌进乌漆大门的裂缝,似为暗器所钉,然而陈纸上更无他物。从应风色之所在,居然没能瞧清他的手法,心下骇然:

“这位东溪县令,也不是好相与的!”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

却听成冶云冷冷开口:“……这张悬红肖像的图纸原稿,是我从衙门库房中翻出,乃绘于十二年前,红蝠鬼母为祸最烈时。之所以能保存至今,盖因玉鉴飞之父向四县施压,唯恐闺女抛头露面,有辱门楣,或被玉氏家主知悉,最终换了幅青面獠牙的图像传抄水陆码头,聊备一格,而压下了这帧维妙维肖的。

“我没见过自称‘言满霜’的女子,无从比较。不如师叔告诉我好了,这幅悬红图影,画的是谁?”

储之沁咬着唇,又露出最挑人心弦的倔强之色,边分神提防“师侄”,既未弯腰提灯笼,也不敢大剌剌转对门板,轻易露出背门,仅以余光一瞥:

翻飞不定的故纸上,墨线勾勒出一张桃花脸蛋,画中人柳眉杏眼,看似少女,甚至是幼女的模样,惟扬起的唇抿微带三分衅冷,姣美慑人,嘴角泛起一抹细折,赫然便是言满霜。





第百一十折





水火相憎

鏏在其间




成冶云就趁她这一霎分神,右手火炬一扔,垂落的左袖也“唰!”落下什么物事,俯身按剑,如箭离弦,眨眼越过丈余距离,踏阶跃起,借力扑至门前,一片青光往身前扫开月弧,眼看要没入储之沁的柳腰!

(这厮……忒也凶残!)

欺师灭祖乃武林大忌,成冶云艺出名门,又有官身,应风色料不到他竟痛下杀手,敢以拔剑式伤人不说,还狠得下心将个千娇百媚的少女开肠剖肚。

却见青衫客身形一顿,剑光忽散,束影还形的青钢剑荡开,储之沁剑鞘一递,包铜的圆钝鞘尖像打上蛇身七寸,化解了腰斩之危。

成冶云倒退一步,圈转长剑,唰唰唰连环三式,每一剑却歪得离谱,俱都刺在空处。原来剑至中途,少女鞘尖已先挪至他胸前或肘臂内侧,若不避开,等于把要害送上门,逼得成冶云急急变招,法度大乱。

他每出一剑便退半步,旁观者若眼力稍欠,简直分不清这是在攻击还是逃命,储之沁单手持剑,从屈肘到平举,姿势没怎么变,见成冶云第四步踩下阶顶,稳住身形,青白的瘦脸上戾气大盛,是无停手的打算了,轻声喟叹:

“师长难道没告诉你,《灵谷剑法》才是根本,且专克你这样勇猛躁进的狂戾心魔?”裙䙓轻扬,莲瓣似的茶白缎鞋尖踏前一步,手中带鞘长剑在成冶云的眼中突然大如梁椽,呼啸着塞满视界,满眼俱是光泽黯淡的圆钝包铜;剑气非是贯穿了他,而是像山墙倒塌般碾压而至——

回过神时,青衫逆扬的东溪县令已落足阶下,几乎是倒纵着回到了原地,握剑之手满是冷汗,想不起刚才发生何事,仿佛小师叔那莫名一剑,连同记忆将他的反击一并碾碎,什么都没剩下。

而她的剑甚至未曾离鞘。

他听过鱼休同藏私不授、以致父女反目的耳语,没想到掌教真人居然把绝学传给一名床头侍寝的黄毛贱婢,令他当众出丑,恨怒交迸,左手摸索地面,攒住先前抛下的缠丝细柄,起身时绕头一甩,“唰”的细锐破空声中,劲风削下弃地火炬的最后一点焰光,迅雷不及掩耳扫向阶顶的少女!

炽芒乍明倏灭,应风色终于看清他挥出的,是条极细极长的蛇索,月下几无反光,不知是何材质,从细锐的破风声判断分量甚轻,理应极难操纵。成冶云以索将悬红图纸扎入门中,不得不说鞭索上的造诣十分惊人;之后他便将长长的鞭圈连同鞭柄一并留于原处,除了争取偷袭所必须的速度,怕也有留后手的寓意在。

他于奔行间以拔剑式斩人,还能说是临机应变,这无影蛇索使将起来,“残毒凶险”四字都不足以形容,第一击砸碎了储之沁挂于门畔的灯笼,碎片挟着火星溅上门板,随夜风旋搅反弹。储之沁差点儿惊叫出声,连忙躲避,不自觉地走下了台阶。

成冶云露出诡笑,蛇索一抖,尖端如蛇信昂起,原来索末系了枚三寸长的乌钢棱镖,借此带动轻索;乌镖飕转几圈,速度突然变快,圈围也急遽缩小,眼看就要把少女缠入其中!

储之沁瞧清鞭索钢镖的来势,俏脸上的仓皇一霎而隐,叹道:“你的恶心倒是铁。”长剑“啷锵”出鞘,意态阑珊地虚刺几剑,原本灵动如生的狞恶蛇索无声坠地,仿佛被人泄尽了灵气,又恢复死物颓貌。

蛇索的控制全系于乌镖的重量,成冶云只觉手中的鞭柄再感觉不到半点迤逦扬动,像被她随意几刺便放干了劲力,骇然间储之沁已至身前,蹙眉嗔道:“你再不认错,我要教训你啦。”年轻县令胀红瘦脸,银牙咬碎,低咆如磨铁砂:“……小贱人,死来!”青钢剑呼啸戟出,愤然朝少女细胸贯落!

破天门鞭索一脉之法,储之沁在师父的严格督促下,不知练过几千几万次,想也不想轻抖细腕,剑刃搭上成冶云之剑的瞬间连圈带转,仙子凌波般迎刃前行,将双剑交缠间不住堆叠碰撞的劲力,推向对手的剑锷剑柄;纤匀藕臂由直而屈,袍袖鼓胀,瞧不清持剑有无,直欺入成冶云臂间,双掌印上青衫男子的胸膛。

风云倏静。下一霎眼,成冶云背衫爆开,整个人向后抛飞两丈有余,口血长酾如虹,落地复弹、一连两度,第三次坠地后才平平滑出尺许,更不稍动。

两柄脱手长剑笔直掼地,一前一后嗡嗡颤摇。庵前阶上,四散的灯笼残余至此燃尽,除头顶月光,以及众骑士所持炬焰,少女身后重又陷入一片幽暗,一如众人来时。

不只藏于树丛间的应风色,在场十数名黑衣人也多看傻了眼。

谁都看得出她是用了某种借力打力的手法,将成冶云至猛一击反复催加后又还了回去。天门开山祖师云来子以灵谷、洪洞两功混一百观,这手说不定便是《洪洞经》里的绝学。

但成冶云修为不弱,被他称为“小师叔”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便打娘胎里习武,也比他少练了几年。同门相斗先达者胜,再来就是根基深的压过浅的,怎么都不该是如此悬殊的结果。

原本对储之沁品头论足的两名蒙面黑衣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忽听一人低喝道:“先押人质,再破庵门,上!”二人如梦初醒,抡着兵刃窜出,一同行动的还有其他六名黑衣人,散成半月形的大圈子围上。

脚程最快的恰恰就是那两名言语粗鄙之人,一使虎头双钩,一使峨嵋对刺,分作左右犄角,直越过储之沁才放缓脚步,断了撤回庵中的退路,显是经验丰富。

仍留在原地不动的,仅有六人;除发号施令的那名首领模样之人,其他全都露出脸孔,换句话说,冲出去的八人是来干黑活儿的,不敢以面目示人,这五名不遮脸的明显武功更高更难应付,即使树丛外的人少了,应风色仍不敢妄动。

成冶云连包围储之沁的八人都叫不动,堂堂一县父母官亲任先锋,地位居然是整团人里最低的,也令人匪夷所思。

敌阵中去了大半,应风色终于有机会打量五名露脸之人:

五人中明显有一僧一道,除所用的衣料是皂黑以外,形制就是道袍和僧人穿的木兰衣。道人年纪不易判断,须发稀疏,略见灰白,大概五六十岁间都有可能;干瘪黝黑如田鼠,颇有农工为生活奔波、未老先衰之感,偏偏神情桀骜,抿着一抹讥冷,毫无长者风范,遑论修道人。

他束发的莲冠泛着雾濛濛的古旧铜色,拎了柄一尺长短、以铜钱红绳扎成的金钱剑——这种扶乩用的法器也没法更长了——当武器未免托大,不是轻拍左掌,便是伸进衣领挠痒痒,无赖懒惫兼而有之,一身市井泼皮习气。

僧人却正好相反,魁梧昂藏、筋肉虬结,犹如铁塔一般,看着像是四十出头,神情坚毅沉静,眉目不动,轮廓分明的方颔阔面上并未留须,实际年龄可能要更大些。

另外三人一个瞧着像账房先生,一个则是面色苍白的俊美公子,拿了条太过醒目的洁白绢儿掩口,不时轻咳几声,还有一名披着大氅的行脚浪人。三人仿佛是从酒楼茶馆不小心走入此间,被人涂黑也似,扣除这一项,实不像杀人买命的夜行刺客。

另一厢,八名蒙面黑衣人已完成包围,便忌惮少女的手段,也瞧得出储之沁没有以一敌八的能耐,首脑既已下令,须得力求表现;也多亏成冶云惨败,拿下此姝即为一功,未必逊于率先攻入庵内。

那使虎头双钩的,人称“双钩”贾涟,乃断肠湖地界有数的独行盗,年来接连打了几场精彩的武决,江湖声望水涨船高,走到哪儿都有人认出他来,不好再干随兴采花之事。况且身上背的几条决斗人命,都不是好相与的,压得贾涟有些喘不过气,他需要在今晚的行动中证明自己,换来一个够大的靠山。

四爷说了庵中不留活口,言外之意令贾涟浮想翩联,心痒难搔。那女魔玉鉴飞听说貌美如花,吸婴血就是为了永保青春,肏起来岂非鲜嫩如少女?诛杀之前对她干点什么,谅必湖城名侠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见罢?

但这成冶云的“小师叔”也未免太勾人了。

细细的柳腰,既嫩又薄的屁股蛋儿……骚!这骨子里透出的骚气,委实难忍。贾涟觉得他的奖赏就在这儿了,哪怕得罪未来的靠山,也非干死这小淫妇不可。

他在少女身侧约两丈外拉开架式,双钩垂落,不动声色地调匀气息。

贾涟能以无门无派的独行盗之姿,不断在一对一决斗或毫无章法的大乱斗中斩杀名门子弟、一方强者,盖因没人知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内功。堉州大通门的《混冥功》是拿不出手的大路货,但他偶然得到的那部抄本,却是物主历千辛万苦、得苍城山“霓电老仙”厉金阙修改的宝物,仅仅拿掉一章,添上两段,平平无奇的低阶功法便脱胎换骨,成为由外修内的上乘武学。

他练成改良的《混冥功》前也就一拦路匪,在虎头钩以前,使过短枪、铜瓜、链子飞挝,朴刀单刀之类好入手的就更不用提,兵器秘笈全是抢来的,跟姓名浑号一样,早不知换过几轮。

拜《混冥功》之赐,连在湖阴名头响叮当的“飞星化四门”少主、人称“掌星判命”的金一飞这种名门子弟,都来主动结交。两人今夜相约齐至,自是为了更上层楼。

这回搭上四爷,他决心让“双钩”贾涟的万儿跟着自己长些,指不定就是一辈子。收山从良之前,能痛奸这般上等嫩货,恣意逞足兽欲,只能说是祖师爷关照。

贾涟并不打算等他人先动手——与他遥遥相对的金一飞亮出招牌的峨嵋对刺,显然就是这等心思——他会是最先扑上去的那一个。

旁人一见他动,自会跟着出手,抢着与那水嫩嫩的标致小花娘对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更后手。因为一招肯定拾夺不下,先等前头耗尽气力,后头才有便宜可捡。

就算少女瞥见他,同样的速度之下,人会本能先应付来自正面的威胁,待贾涟一施展《混冥功》,瞬间速度提升一倍,冲进余光内的死角,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拿下!

结实精壮的黑衣汉子一错双钩,生怕她没发现似的“锵啷啷”擦出火星,低吼着扑前,尽力扮演他一贯予人的糙莽印象。其余七人就像熟读他心中的脚本,连动身的顺序都分毫无错,急色堪与他一拼的金一飞果然锁定了第三击的身位,算是眼光老辣。

眼见包围圈缩至一半,贾涟暗提内元,苍城山版《混冥功》所至,周围仿佛都慢下来,只有他维持原速,泥鳗般“滑”近绿裳少女,差尺许便能碰着她婀娜紧致的小腰。

眼前突然金芒炸裂,宛若数不清的元宵炮仗同时燃放,龙挂般的劲风呼啸着卷至,瞬间吞噬了贾涟!

他无法区分是剑刃带起的锐风抑或鞭风,也弄不清是剑芒还是鞭梢绞碎了炬焰灯芒,身不由己在巨大的涡流中搅动,似乎过了很久,又像仅一瞬,直到背脊重重撞落、碾着地面的粗砺砂石一路滑出,才终于回过神。

贾涟摇晃着撑地而起,发现自己是被轰出最远的,其他人约莫是回到动手前的距离,只有他硬生生又多飞出两丈余。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握着成冶云遗下的无影蛇索,细小的奶脯娇娇起伏着,雪靥微红,嘴唇却略嫌苍白,似乎被硬生生榨干了气力。

他原本想把她肏成这副模样的,怎会……外表粗豪的黑衣汉子试着举起双臂,发现掌中空空如也,他那两柄虎头钩断成四截,落在少女绣鞋畔;怪的是钩刃上布满破碎的砍斩痕迹,跟刻花的鲜鱿没两样,他却不记得方才挡过什么神兵,短短一霎又岂能留下这等狼藉?

贾涟试图支起膝盖,但没什么效果,又慌又恼、又感迷惑的莽汉咬牙低吼着奋力一挺,终于冉冉站直;下一霎眼,数不清的血柱从他畸零破碎的外表劲射而出,肉眼难以分辨迸裂的是衣衫或皮肤,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血人,层层覆盖血浆的表面湿濡软烂,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最终像浇湿的泥塑坍塌倒地,缓缓汩溢摊散。





“……‘玉梢金翅引龙媒’。”

应风色看呆了,回神才听那把玩金钱剑的铜冠老道喃喃道:

“够残、够绝、够狠霸!不愧是天门鞭索一脉的七言绝式。鱼老道啊鱼老道,你把这等大威能、大杀性的绝招传给个暖床丫头,难怪你那宝贝女儿要同你拼命。荒唐,实在荒唐!”

(这就是观海天门的“七言绝式”!)

观海天门按左手所持器械不同,分十八宗脉,各脉均有一式经千锤百炼、融举脉武功之最精粹的绝学,以七字为名,称之为“七言绝式”,是为镇脉至宝。应风色到这时才知鞭索一脉的七言绝学名唤“玉梢金翅引龙媒”,转念一想,又觉无比贴切。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他默默吟诵词句,想起了闭眼前的最后一瞥。

储之沁应是在那使虎头钩的矮汉欺近身时,才施展七言绝式的。

鞭剑卷起金芒,如满身都是烟花炮仗的舞龙旋起,明明从放招到收式的时间很短,瞧着却有种迤逦漫荡的悠转之感,才像舞龙而非真龙;继之金芒一收,将范围所及之人往内卷,而后震出,应是气劲迸炸所致。

使虎头双钩的壮汉距离最近,因此死相绝惨,差点便要摊作肉泥,余人伤势却远不及他惨烈:次近的两名衣衫破裂,覆面巾下血渍浸濡,也仅是如此而已,剩下的五人更连明显的外伤都没有。看来“玉梢金翅引龙媒”的声势虽烜赫已极,却只有收尾的气劲轰散能以一伤多,攻势还是集中于单一目标上,非为团战所创。

这下……可糟了。

看储之沁的模样,也知没有再来一次的余力,怕连转身上阶、闷着头冲回庵门内,速度都快不过几近无伤的七名对手。她不可能不知“玉梢金翅引龙媒”是一对一的杀着,该趁气劲爆发的当儿撤退才是。

场上七人如泥塑木雕般,维持原有姿势不动,几人胡乱转头,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押人质、破庵门……还不动手!”发号施令的蒙面人低喝,震得应风色耳鼓生疼,却听场中一人道:“四、四爷!我瞧不清,是不是大伙儿都……都把火炬给熄了?”喉音哑颤,也知可能性极低,不敢多抱奢望。

应风色蓦然省觉。“玉梢金翅引龙媒”虽只一式,却是完美的三段攻击:鞭剑集中攻击主要的敌人,收式前的气震破开包围;而烜赫如烟花、迤逦漫荡的盘龙金芒,非是华而不实的装饰,意在夺去范围内的敌人视力,以绝后患。

他在金芒大盛时,本能低头闭眼,举臂遮挡,这是从降界任务中学得的重要一课——优先保护双眼,一旦丧失视力,就只能任人宰割。宁可不见,也绝不能看不见。

被称作“四爷”的覆面人剑眉拧锁,不知是手下全被一名荏弱少女废去照子可恼,还是干黑活儿时被自己人叫出名号更令他火大,扬声怒哼:“老十三!你他妈也瞎了么?”

这“老十三”是场上七名覆面黑衣人中站得最外围的一个,离首脑和五名未蒙面者要更近些,一身夜行衣,头脸以黑布裹得严实,身后负了柄青钢剑,与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矮、胖瘦适中的身材一样毫无特征,只特意背在背上这点有些滑稽。

“不好说。”声音没甚辨识度,但忍笑的那抹轻佻听着就不是正经人。“再歇会儿就知道了。没事,你们先忙啊,当我不在。”

应风色见那“四爷”捏紧拳头,估计打死他的心都有,只为镇住场面,不好发作,大步走向使峨嵋刺的“飞星化四门”少主金一飞,经过蜷缩在地的成冶云时竟未绕道,径起脚踢至一旁,可见火气。

四爷粗厚的大手搭上金一飞肩膀,蒙面青年身躯微颤,察觉来人是谁后随即宁定下来。四爷翻开他的眼皮瞧了瞳孔,另一手在背后掀按几下,低声问道:“好些没有?”金一飞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似……似能见些光亮。”

含僧道在内的五名未覆面者见状,各选了一人,运功于其腰背的命门、肾俞等穴推活血络,独独没人搭理那老十三。

忽听储之沁道:“你们……你们听着!庵里我是武功最差的一个,识相的赶紧离开,别自讨没趣!这‘玉梢金翅引龙媒’的七言绝式在我师父使来,就不只是这样了。”扔下缠丝鞭柄,拄剑为杖,缓缓退向庵门,额前几绺紊乱的垂发与卷鬓被汗水濡湿,黏在香腮口唇边,月光下看来格外凄艳,益显动人丽色。

那拎着金钱剑的铜冠老道翻着怪眼,枯掌之下,点、按、击、推片刻未停,火气腾腾,阴阴鸷笑:

“女娃儿!口气别这么大,我同你师父打交道时,你只怕还在上一世人未曾投胎。鱼休同若在庵里,你且叫他出来,说‘道鏸’天鹏要问他,缘何包庇‘红蝠鬼母’玉鉴飞这等妖人?还是但凡女子美貌、又肯陪他睡觉,这老东西便忘乎所以,侠义道都能抛诸脑后?”越说使劲儿越狠,“后”字方落,身前蒙面人“呕”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空洞的眸焦连眨几下,忽然恢复了神气,踉跄跃开,只这“谢”字怕是不易出口。

人称“四爷”的首脑听道人自报家门,眉山怒扬,霍然回头:“……老六!”

自称“道鏸”天鹏的铜冠老道咂咂嘴,怪眼一翻:“怕什么?行侠义之事,藏头露尾做甚?我来杀玉鉴飞那恶毒的婆娘,又不是来干她,怕谁说去!”旁边噗嗤一声,却是老十三掩口缩颈,笑声全摀在黑巾里,抖如摇筛一般。

储之沁俏脸涨红,此人辱及师父,大大踩踏少女的禁区底限。但他若真是他声称的那个人,凭储之沁还不够格骂他,遑论为师父出头,只不知辈分如此高的天鹏道人,何以会出现于此,伙同成冶云诬指满霜。

观海天门乃东海武林最负盛名的道门势力,东洲道脉却不只天门一支,不说央土北关,便在东海之内,也有不属天门统辖、仍据道脉一席的势力;据断肠湖南北两岸,于湖阴、湖阳二城坐拥鼎盛香火的“大道一苇航”即为代表。

一苇航的总坛太苍观,开基甚至早于真鹄山,经营湖阳的时间差不多始于天门成形之初。待真鹄山渐成气候,想把势力拓展至断肠湖,然而武已有水月停轩,湖域南北的道坛香火则全在太苍观手里,不容外来者觊觎。

观海天门最终透过结盟,与水月停轩合称四大剑门,化解了发展过程中不可免的冲突,但传教说白了就是争夺香火供奉,非常现实,没法靠名位这种虚的东西加以调解。

为抵抗外来的强敌,太苍观师法对手,将势力范围内、利害一致的庙观合为一派,以观门匾书为名,改称“大道一苇航”,江湖人多以“一苇航”呼之。

从结果来看,天门是进取无功的一方,断肠湖沿岸终是一苇航的天下,从鱼休同时便是如此。之后短暂掌权的天门掌教龙跨海,曾想插手两湖道坛版图,最终也随其失势而不了了之。

“道鏸”天鹏道人是一苇航耆老,辈分极高,连时任掌门的“道镜”凌万顷都得喊一声师叔。他在鱼同休、龙跨海任内,均有直薄敌坛、摘匾毁之的辉煌战绩,乃一苇航有数的高手,应风色更是闻名久矣。

“‘鏸’这个字,是锋锐的意思,也有说是三叉矛的。”韦太师叔曾对他和龙方如是说。记得是讲到观海天门、龙跨海欲在断肠湖扩张,手下却老踢到天鹏这块铁板,弄得狼狈不堪。

“那‘道鏸’天鹏很厉害啰?”小孩子只关心这个。

“没你太师叔厉害。打起来不是很过瘾,就还行呗。”

韦太师叔哈哈大笑。“是龙跨海那厮太脓包,空有大略却无雄才,就是他奶奶的这副熊样。要是咱们风云峡去抢一苇航的香火,两湖城便只烧一家香了。”

储之沁从她师父处听来的,肯定不是韦太师叔这种荤腥不忌的大实话,但以鱼休同之八面玲珑,和龙跨海的野心昭昭,两人都间接在天鹏手里栽了跟头,储之沁闻名色变也是理所当然。

包含“四爷”在内,与天鹏同来的五人,见他重手解除了“玉梢金翅引龙媒”的致盲效果,纷纷仿效。

忍痛的闷哼此起彼落,蒙面人们接连恢复视力,十几道怒气腾腾的视线集中到少女身上。但储之沁离阶台还有一丈多的距离,先前为防被看出她气力不济,才缓步而行,这会儿反而坑死了自己。

金一飞朝“四爷”微微欠身,掌中峨嵋刺唰唰飞旋,如握两轮寒月。

“这小贱人归我了,还请四爷恕罪。”覆面首领点点头,并无二话。

应风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暗骂:“你们不是什么湖城名侠么?欺侮少女算什么玩意!”不抱希望地往识海里一唤,却听应无用笑道:“你该不会想去救她这么刺激罢?要不先听听建议方案一二三?”

“你他妈死哪儿去了?”应风色如攀浮木,差点喷泪,但架子还得端住。

“不就是硬件冷却,正常磨合的空窗期么?每回都有的。是你没等它磨合完便急着上场,热身不够,这样会缩短使用期限喔。”应无用热情推销:“这样,你抢匹马逃回镇上,让他们追,看是要引严人畏帮忙扛呢,还是让藏林先生应付——”

“……藏林先生不在!”应风色没好气地打断他。“闭嘴听好,倘若这般……然后再……如此一来……最后这样。你觉得能做到不?”

“我就是你。”应无用笑着说,听来没有严拒之意。“冒的险就是那样,你自己清楚。储之沁会感谢你,可她对应风色是一心一意,除非说明夺舍之事,还能让她信你,否则逞完英雄也没甜头吃。”

“……少啰唆!”

应风色紧了紧腰带,“唰!”一声自树丛中立起,缓步行出,朗声道:“天鹏道长之言,的确是很有道理,但我有些不同的意见,可否请诸位一听?”

众人齐齐转身,赫见月光树影间,走出一名高大俊朗的渔村少年,浓发微卷、剑眉星目,发顶回映的银色月华之中带着淡淡金红,衬与雕像般浮凸鲜明的五官,居然是毛族。

天鹏道人冷笑:“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敢来与道爷啰唣?”少年露齿一笑,雪白齐整的牙列间,看得出异常发达的犬齿,笑起来如狼一般,与他招摇过市般的从容姿态相映成趣,毋须扈从簇拥,瞧着就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我风云峡中的一位长辈提起过道长,说道长这‘鏸’字,不知是自称还是尊称?”

天鹏神情一僵,田鼠般的小眼瞠圆,突然不答腔。同行者知他素来口快,没有无端端安静的道理,均觉有异,一时间瞧他的人还多过了瞧少年的。

应风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他觑准一条与众人都保持距离的路线,恰能从中穿过,忍着悚栗露出背心,以示无惧。忽听一人道:“自称如何,尊称又如何?”又是那老十三。

四爷几时要打死这厮,请务必通知我——应风色咬牙按下腹诽,极力模仿冒牌货叔叔的欠揍口吻,既要走得闲适,又不敢稍稍慢下。“鏸字自解,乃犀利之意,亦三隅矛也;若是当作左金右彗的‘鏏’字异体,那就是煮饭煮菜用的无耳之鼎,亦作小貌解。”

老十三笑道:“我们乡下人没读书,半点听不懂。”

“若是自称,那是自夸里带着谦逊,别人说你是三股矛,其实是无耳鼎,非是你太利,是世人太钝了。若是他人所称,不免有满满的恶意,表面上恭维你锐不可挡,暗里笑你是个饭锅,还嫌你有点小。”天鹏面色极是难看,额际微汗,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老十三笑着鼓掌道:“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天鹏如梦初醒,转头怒视。黑衣人挠着脑袋连连欠身,却感觉不出有丝毫歉意。

拜半路杀出的相声搭档捧哏,应风色终于走近储之沁,对她使了个眼色。

少女身臂微动,“呀”的一声挺剑戟出,看似自卫;毛族少年步履未停,轻飘飘地并指而出,简直是凭虚御风,态拟神仙。

天鹏喃喃道:“通天剑指……这是通天剑指!”众人眼都来不及眨,毛族少年忽已转身,储之沁半倚半靠地倒在他怀里,长剑脱手,掼立于二人身后,但如何却成了这样,自是没有一人能瞧清。

除天鹏老道,其他人一瞬间不约而同摆出应敌的姿态,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连老十三也解剑在手,连鞘架上横举的左臂,露出黑巾的双眼已无一丝笑意,精芒狠厉,胜似豺虎。

“……你是何人?”

最后还是四爷开了口,唇齿间如滚焦雷。

而毛族少年就这么搂着储之沁,勉力叠掌,打了个聊备一格的四方揖,眉目疏朗,露齿笑道:“本座乃奇宫之主韩雪色,率同阳山九脉,多多拜上两湖城诸多名侠!少时若有开罪,应是误会一场,还望诸位念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莫与奇宫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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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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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十一折





禽作人语

利在义先




未蒙面的五人中频以白绢掩口、低声轻咳的俊秀公子,出自湖阴暗器名家“细雨门”,以他的眼力都没能看清少年做了什么,这手易形移位的本事直若妖法,余人震骇可想而知,以致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少年所报家门,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账房模样的中年人眉眼一挑:“我听说奇宫宫主是西山韩阀来的质子没错。你见过么?”却是问那名披头散发、背负毡笠的浪人。浪人摇摇头,目光不离庵前少年,低声道:“毛族做不了鳞族的头儿,事有蹊跷。”

天鹏突然叫起来:“韦长老也来了么?韦长老,小道在此,还请……请长老现身一见!”将金钱剑插入后领,团手抵额,长揖到地。“道鏸”之名响遍断肠湖南北两岸,众人惯见其目中无人,从未见他恭敬若此。但天鹏可不是初出茅庐的楞头青,尽管“事有蹊跷”,但眼前少年与龙庭山关系深厚,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应风色所能仗恃者,仅有心搏二十数内的高速异能,以及应无用操盘的“无界心流”。赤龙漦再神奇,在言满霜和严人畏手下都尝过苦头,一敌十四太不实际;用来抢马诱敌或许可行,但上得马鞍,后头就不归赤龙漦管了,便能将众人引了开去,应风色也没有甩脱的把握。

想来想去,只能拿来唬人。

韦太师叔大半生深居简出,未有浑号,同山下寻常百姓往来还多过阳山同门。老人在风云峡外识得的山上人,早死得一干二净,若非为了刻墓碑,应风色翻出老人收藏在屉柜深处的少量简牍,甚至不知韦太师叔叫什么名字。

老人唯一对他和龙方说过、主角是他自己的江湖轶事,就是修理了个名叫天鹏的、跩得二五八万的青壮道士。

应风色对“鏸”字的揶揄讽刺,原封不动地搬自当年韦太师叔把天鹏揍成狗,跷脚坐于背上敲他脑袋的训斥内容,虽非一字不差,怕也相去不远。

这场惨败彻底改变了天鹏道人。他费尽工夫打听,但谁也不知道龙庭山有位姓韦的高手;风云峡出了“琴魔”魏无音、“刀魔”褚无明,更别提惊才绝艳、技压阳山的“四灵之首”应无用……上溯至寒字辈的前辈高人、记名入室等,就没一个姓韦的。

“……我就是个无名小卒。”天鹏记得那人对他如是说,微温的旱烟锅敲完屁股又敲脑袋,明明极是折辱人,回想起来却是敬畏大于愤恨,可能是他比一苇航的师长更像乡下老家的长辈之故。“风云峡……不,在阳山九脉的同辈中,我是本事最低微、最不足论道的边缘人,你若觉天地太小、自己又太大时,不妨想想我。”

败战之后,天鹏道人发愤练功,终成一苇航有数的高手,天门龙跨海强势杀入两湖城地界时,他能在武力上得保不失,分庭抗礼,最后将外坛悉数逐出,皆拜这“天地太小时想想我”的教训所赐。

应风色一见他说话的口气神态,便直觉想到韦太师叔——当然韦太师叔年轻时是美男子,就算老了,也比他好看一百倍不止。天鹏只学到夹枪带棍的俚俗声口,远不及老人机锋冷峭,形似而神异,但会想模仿到这种地步,对老人的敬意不言可喻,恰可利用。

听得天鹏之言,应风色怡然道:“禀道长,敝脉韦长老仙逝多年,遵他老人家遗命,并未对外发丧。本座还记得,韦长老听说道长将紫星观龙跨海一党逐出两湖城时,特命人温了酒饮,对着雪景击櫺笑道:‘好打杀!’”天鹏田鼠般的瘦脸上露出欢容,尚未笑开,又连着眼底水光抑下,整襟再拜:

“多谢宫主相告。龙庭山外人去不得,敢问韦长老大名尊讳,我在本门太苍观中设坛祭拜,送他老人家一程。有几句深藏多年的话,想要同韦长老说。”

应风色点头。“道长有心。我太师叔祖之讳,上‘物’下‘移’也。”

天鹏一怔,蓦地仰天大笑,声动檐瓦,远远传出,似千鸮齐鸣,既鸷且悲;笑着笑着,眼角忽淌下一行泪水。

“原来是物字辈!哈哈哈……居然是‘物’字辈!哈哈哈哈!”

“韦太师叔”本来就是应无用、魏无音等人所称,应风色与龙方飓色没有耆长手把手的引上山,跟着福伯等下人一通胡叫,但韦物移不以为意,说不定还会为年轻了一辈而窃喜。物、寒两辈凋零,山上对这位不曾佩过鳞绶的耄朽老人姓谁名啥,自是毫不关心。

天鹏道人这声“宫主”一出口,同伴中便有质疑,须不好当他的面说。蒙面首领自不能轻易揭过,舍了金一飞越众而出,随意往应风色储之沁身前一站,即如岳峙渊渟,应风色忽有“我打不过这厮”的强烈之感,抑住转身逃跑的冲动,极力保持从容。

蒙面人抱拳一拱。

“宫主有何见教?”

“玉鉴飞和惟明师太俱是鳞族之人,相信诸位武林同道也很清楚。”应风色微笑:“我阳山高手在此盯梢近旬,大致掌握妖女动向,若非今夜各位忽至,本座预备在这一两日间动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是鳞族家事,可否请几位卖奇宫个面子,交予本座发落?”

蒙面首领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失笑:“顶了张毛族面孔,却口口声声的鳞族,也是够怪的了。”余人皆笑,眸中面上殊无笑意,望之益寒。只天鹏不忿道:“老四你要这样说话,全当江湖规矩是屁了。”那首领微微举手,示意他噤声,转头扬声道:“老九!”

泼剌剌一阵拍翼响,一头夜枭从天而降,黄爪长伸,箝落于浪人高举的左臂。

斗蓬背笠的黑衣浪客伸出右手食指,轻抚夜枭额眼,就着月光一瞧,他食指戴了枚扳指似的物事,材质应是铜铁一类,无甚出奇。

奇的是扳指伸出的第一、二节指头,非是肌色,而是雾濛濛的乳白,通透不如水精,又比玉石色浅,居然是雕得维妙维肖的义指,靠着那扳指似的金属粗环连接指根。

浓发披覆的浪客垂落眼帘,原本不住轻转细颤的猎禽忽然凝住,须臾之间,雾丝水精雕成的义指依稀亮起,人鸟同时回神,壮硕的夜枭急急振翼,转眼便没入夜色中。

“他说谎。”浪人语调平板,不知是毫不意外,抑或意兴阑珊。“周围没有埋伏,只不久前有个年轻姑娘由后门潜入,肯定不是奇宫的。”

(居然有能跟鸟说话的家伙!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能贮存和读取人心的宝物,此世并非不存,如价值连城的飞廉珠据说就有这等奇能。制成那半截义指的,极可能是近似之物,浪客既有招来野禽的能力,借此读一下它们的见闻似也合理。

他连“有个年轻姑娘潜入”的事都说中了,绝不是扮高深的骗子郎中,应风色见蒙面首领眸光一霎转狠,心知破局,半点时间都不浪费,立刻发动赤龙漦和“无界心流”,在周遭几乎停滞的高速时区里一把抄起储之沁,猛往庵内扔去!

飞出的绿裳少女像被丝线吊在半空中,虽较诸物为快,在应风色看来,却是能好整以暇将她剥个精光再穿戴回去的程度。高速异能加诸在她身上的结果,无论储之沁摔在哪儿或撞上什么,很难不折颈碎脊,香消玉殒。应风色须赶在坠地前将她接住轻放,避免救人反成了杀人。

但这总比带着她移动更方便。在高速时区内,重量质性皆未改变,发动赤龙漦前打不破的墙壁、提不起的重物,发动后依然如此。高速只会使你撞上墙时碎得更细致,或把断臂留在重物上而已。

他谨记着前两次的教训,绝不徒手与敌人接触,距他二人最近的蒙面首领这两足未移,靴底激尘缓缓扬起,双拳捣出。应风色认不出这起手,非因太精妙,而是太平凡,却不敢有轻视之心——这人发劲连腰胯都不动,激反靴尘高至小腿,造诣何其惊人!

视线所及,首领身上连柄匕首也无,应风色想捅他一刀都没门,心搏已数到第五,只剩十五下的安全裕度。

还有时间。应风色小退半步环视战场:不计首脑,七名恢复视力的蒙面人各擎兵刃,奋力迈步;五名露脸的数字排行之辈,只天鹏没有动作,其余四位连同那老十三纷纷自刺客间穿出,轻功更胜不止一筹。

那拿白绢的俊秀公子俯身如鹰,几与地平,在一片静止的高速时区中移动得最为明显,甚至快过了抛飞的储之沁,竟是轻身功夫最高的一个。轻功暗器不分家,他逆风扬起的大褂之内有四排革袋,密密麻麻插着飞刀、飞匕、棱脊尖刺等暗器。应风色大喜:

“……天助我也!”飞步窜至,拈出一柄棱刺朝公子掷出。

飞刀脱手后凝于半空,对正白绢公子的两眼正中,他还特别朝刺尾点了一下,替它加加速,眼看离眉心已不足一尺;要不是考虑到距离不够,无法让飞行之物保持前进,应风色实想直接扔在那张俊脸前,让他连闪都没得闪。

覆面首领、和尚、浪人还有账房先生,再加上言语诙谐的老十三,这五人是敌方阵营最棘手的点子,偏偏散得极开,而应风色只剩十下心搏的时间可用,赶紧拈出几柄飞刀满场飞转。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过大的场域和过于复杂的操作,远比他想像中更费力也更耗时。

首领离庵门最近,故留在最后处置,老十三躲得最远,不得不放在倒数第二。

念在他捧哏逗哏的争取了不少时间,应风色把飞刀朝老十三皮粗肉厚的左肩一扔,点尾都省了,忽见他腰后斜斜系了个狭长的匕首皮鞘,左大腿和两脚靴袎都有相同的隐密设置,居然夹带四把长匕,只腰后皮鞘是空的。

应风色猛然转头,顺着悬浮的沙尘间、若有似无的淡淡行进痕迹望去,离鞘的长匕不知何时已飞到庵门檐影下,距将被抛入门内的储之沁仅七八尺之遥!

(混账……王八蛋!)

老十三和身经百战的严人畏、言满霜一样,在意识到少年身负“移行换影”的高速能力之后,对即将爆发的战斗进行了预判;抢先掷出匕首,应当是为了封住应储二人的退路,料不到应风色的速度远甚于此,到此际才发现。

心搏刚数过了第十九下。应风色来不及料理这个狡诈之徒,掉头急追,转身的瞬间脚踝一痛;赤龙漦发动之际,痛感会被降至几乎察觉不到的程度,然而这回的运使,却涵盖了大范围的移动和小角度的趋避回转,身体被迫在两种相悖的运动型态间切换,负担之大不言可喻,可眼下也顾不上了。

他从老十三所在处直冲庵前阶梯,至首领斜前方时脚下不停,将仅剩的两柄飞刀朝他下腹间掷去,以避开首领双拳;点足跃上阶台,忽然一股巨力撞至,像被疾驰的马车撞个正着,以他的速度之快,也被削下大片连着油皮的背衫衣布,身子一偏,失速撞于阶顶,撞得砖石迸裂,碎砾溅扬!

落地的刹那间,倒栽葱般的应风色看到先前扔向蒙面首领的两柄飞刀,在黑衣男子身前偏开,由其反弹偏转的路径,几能描绘出双拳吐劲的轨迹,而一路扩张成磨盘大小的拳劲末端所指,正是他方才跃起处——

原来在高速时区中除了自己,还有一物是行进如常的,就是内力。

武学中本有“发在意先”的说法,盖指在武者动念前,内息已自行感应气机,相因而出,是极高的境界。若要解释成“内力的反应快于意念”,似也不是全无道理——赤龙漦以血髓之气发动,正是高速行动的基础,内力有相近的质性也能说得过去。

他在坠地的瞬间发动青龙漦,护住撞击点,仅被疼痛剥夺了极短的意识和行动力,急催血髓之气,再次发动赤龙漦;被淡化的痛感仍教他挣扎了近两拍心搏才撑起,起身时惊觉动作迅速趋缓,就像头一次使用时,在高、低速两个时区切换的感觉。

他毕竟没有连续发动赤龙漦的成功纪录。无间断的运使,显然无法维持稳定。

已没时间挥开飞匕了,应风色抢在血脉鼓动的异感消失前窜入庵门,稳稳将储之沁横抱在怀里,时间的流速就在这一瞬恢复正常,左肩胛一痛,飞匕已入男儿肉中,余势所及,掼得他向前仆倒,危机却尚未解除。

无乘庵外,明显更强的和尚、浪客、使暗器的白绢公子和账房先生,还有被称为“老十三”的蒙面黑衣人等齐齐一顿,或避或接,公子甚至疾行倏停、一个弓腰铁板桥向后折落,才狼狈闪过自家暗器,反被七名刺客超前;蒙面首领更是长驱直入,跃入庵门,拳如雷落,呼啸着往地上的应、储二人招呼!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黑影横里杀入,以拳对拳,“砰!”一声巨响,蒙面首领顺势倒纵,欲化消拳上刚力,岂料来人也跟着跃出,两人半空换得几招,四爷借力跃回到空地中央,落地时倒退两步,险些顿止不住;忽觉夜风微凉,一摸脸上空空如也,黑巾不知何时已被对手摘落。

庵前的拳脚呼喝突然消失,七名刺客全躺地上,来人满脸于思,食指转着他的蒙脸帕子,伸脚由左到右,蹂踏死狗似的点过地面七人,懒惫笑道:

“飞星化四门的‘掌星判命’金一飞,黑罴山‘霸枪’彭胜威,湖阳三千太乙军的‘飞将’华高魁,这几个勉强过得去。至于那两柄打烂的虎头钩嘛……原来如此,连‘双钩’贾涟这种独行大盗都找了来,四爷也是穷途末路,拿死马当活马医了。这会儿连云社邀人入伙,不避拐瓜劣枣了都,可叹可叹。”

那被摘了覆面巾的首领,正是“连云社十三神龙”行四、以“屹天秀岳”之名威震断肠湖南北岸的乔归泉。

乔归泉在两湖人面极广,认得他的人着实不少,不得不蒙面。他记心甚佳,几乎过目不忘,这名武功难测的落拓汉子却十分眼生。“掌星判命”金一飞这种货色倒下了便罢,真正的骨干兄弟一人不缺,犹操胜券,冷哼道:

“尊驾何人?有何目的,不妨划下道儿来。”

落拓汉子笑道:“我盯马长声忒久,想必他早已通知你,让你小心提防,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实在废得可以。虽说物以类聚,也不能不厚道,四爷招募这些个两湖城的地头蛇,说干完这票就带他们入连云社,补上‘十三神龙’之缺时,有没提到贵社折旧勤猛,动辄出缺,不是什么好门道?”

乔归泉忽明白他是谁了。

此人与雷万凛暗中配合,弄垮他二哥“笑遮天”雷彪,然而行事隐密,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乔归泉相救无门,未能亲见本尊;事后撇清推诿唯恐不及,更加不会去招惹,不意今夜在此见得。

“……原来是你,叶丹州!”





  ◇    ◇    ◇





见叶藏柯赶到,应风色终于放下心来,紧绷的精神一弛,肩胛随即剧痛起来。储之沁被他抱在怀里,嗅得毛族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既慌又窘,虽是俏脸酡红体温升高,细薄的胸脯里心子怦怦直跳,却非动情之故,而是真的非常困扰又不好推开;不知该往哪儿摆的小手摸到温腻血渍,偏偏瞧不见伤在何处,急道:“快……快来人啊!他受伤啦!”

一人自墙头跃下,熟悉的体香钻进应风色鼻腔,恍如梦中;勉力睁眼,却见女郎转开视线,低声道:“别说话,我找人救你。”竟是鹿希色,看来她是同叶藏柯一起赶来的。

储之沁一见是她,忙道:“你挪他个位子,让我起来。”见鹿希色相应不理,又说了一次,鹿希色蹙眉道:“压着你伤口了?”储之沁微怔,俏脸一沉,听着也有些恼火:“我没受伤。”

“那你急什么?”女郎似笑非笑,讥诮蔑冷:“忒也金贵,片刻都压不得?”

“又……又不是碰你身子!”绿裳少女怒火腾腾,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儿一红,突然便不说话。言满霜和洛雪晴各从把守处过来,都没动手处置他,直到一抹袅娜丽影漫出厅堂,雪肤黑绸,映得分外精神,却不是莫婷是谁?

“让我来。”她叹了口气,从医箱里一一取物备便,柔声道:

“会有点儿疼,你且忍耐。”





这样说或许对小师叔很不好意思,应风色之所以没有“逃跑”的选项,是因为他判断莫婷已在庵里。以义指识读禽心的浪人所言,算是证实了应风色的猜想。

莫婷的小院虽近,毕竟不在无乘庵里,故两边约好,庵中早晚升起白幡,代表“本日无事”。白幡回映月华,大概是夜里少数能眺见的颜色,未升白幡就是出事的意思,这暗号鹿希色也知晓。

应风色尾随大队来时,见桅杆上未悬幡招,当时并未细想,料想是满霜发现敌至,依约撤下,向莫婷示警;若鹿希色也在附近,见着了自会展开行动。

后来一想,才发现不对:除非莫婷熟睡到不被马蹄声惊醒的程度,否则她见无乘庵撤了白幡,定会想办法潜入庵里,如约应战。

除了“莫婷很仗义”、“莫婷很守信”之外,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当下,应风色离战场远远的,女郎无有牵挂,更没有不遵守盟约的理由。

他应该先回小院去的。想到这一点,应风色不无后悔,所幸叶藏柯既来,尚能周旋一二。

莫婷拔出匕首,用白酒为他清洗伤口,再缝合敷药;待包扎妥适,才听叶藏柯喊出了乔归泉之名。储之沁异道:“这个连云社,是雪晴她爹那个连云社罢?我记得露橙提过乔四爷,说生得好看,还送过她金花。这是……乔四爷?”

洛雪晴凑近闭起的门缝一瞧,半晌才点头道:“是乔四爷,我认得他。他为何说满霜是女魔头?肯定是弄错了。我同四爷说去。”便要开门。

“且慢。”储之沁拉住了洛雪晴,摇头道:“我还是成冶云的师叔哩,他一样不听我的。咱们先听她怎么说罢,她是跟叶大侠一块来的。”望向鹿希色。

鹿希色摇头。“我没同他一块来,是在镇外遇上而已。他连停下来跟我说话都没来得及,只做了个‘跟上’的嘴形,便继续赶路,我也不知道他来做甚。”拾起随应储二人撞入庵里的那张悬红图影,柳眉一挑,满眼衅意:

“该不会是为了这个罢?‘红蝠鬼母’玉鉴飞这个万儿,我在龙庭山倒是久仰久仰。就问一句:你是不是言满霜,还是在‘言满霜’之外,尚有别的身份?你说个是字我就信了,再没有第二句话。”

这也是应风色想问的,却不能问。他挨这下若稍稍提升“毛族小子韩雪色”在无乘庵小队的地位,出得此言怕能跌到地狱第十九层。

果然言满霜尚未回话,储之沁叉腰怒道:“别瞎说!这有什么好问的?说好听是误会,讲白了就是诬攀!这种随便乱画的东西——”

“随便乱画怎不像你?”鹿希色懒与她吵,将图影举在颊畔。“还是再随便点像我?”储之沁简直气炸胸膛,偏又无可辩驳。

莫婷叹了口气,接过图影竖于肩上,淡道:“你们难道不觉得脸再画圆点,便有些像我?把扬起的嘴角改得平润一些,就像洛姑娘?”储之沁睁大美眸,认真看了半天,抚颔沉吟:“这么一说还真是。”

“有些人美得极有特色,你和鹿姑娘都是,有些美人则不易以图画呈现,简单说就是缺乏鲜明的特征。”莫婷分析道:“兽形是特色,妖魔鬼怪也是特色,是因为它们具备了能被一眼辨认出来的特点,本与美丑无关。

“你的浓眉很有英气,脸蛋又忒小,鹿姑娘则有张好看的猫儿脸,这些都是鲜明的特征。把这张图影的脸形改小改尖,眼角改得更妩媚些,画上浓眉就像你,柳眉就像鹿姑娘了,对不?”

储之沁恍然大悟。“是这样没错!”

“我们只能说,言姑娘是我们之中最像这幅图影的人,但最像的还是笑起来的样子,然而言姑娘并不常笑,是不是?”以指幅测量画中人的眉距鼻梁等,比对言满霜。“在我看,此人五官的比例与言姑娘不符,若是如实绘制,这人肯定不是言姑娘,最多就是亲戚姊妹,才会既相像又不一样。”鹿希色默默测了眉距,便闭口不语。

这场内哄危机就此消弭,只有应风色留意到,满霜始终没说出那个“是”字。





  ◇    ◇    ◇





“叶丹州”名号亮出来,场中余人也知是平生仅见的强敌,摆出接敌架式,连天鹏也不例外。

瘦黑的铜冠老道并未抽出领内的金钱剑,而是双掌交错,潜运内元——他擅长的本就是内功掌法,红绳串钱的法器拿来欺负不如己的敌人,不过是糟践的手段而已,不足以应付“赤水大侠”这种级数的对手。

叶藏柯仍是一派轻松,转身啪答啪答地来到阶台下,一屁股坐落,解下行囊搁在一旁,跨腿倚背,简直就像吃撑了的码头粗工,浑无半点大侠风范,冲不远处虎视眈眈的七人举起右手,竖直食指。

“洛乘天怎么死的,有谁知道?”

庵内众人无不诧异,洛雪晴更是凑近门缝,唯恐漏听。

乔归泉闻言,眸底精芒一掠,袍袖“呼!”隐隐鼓风,靴底扬尘。在他左侧,那名账房模样的中年人垂落视线,能召禽鸟的九指浪人眉目一动,罕见泄露一丝情绪,木雕般的死面忽地鲜活起来。

叶藏柯嗯嗯两声,心领神会,随手一扯“行囊”,喀喇喇地翻落整捆木片,居然不是什么布囊,不过是一块破布束着木片而已。他捡起一块插在地上,削平的木片上以墨写着“连云社十三神龙行四 ‘屹天秀岳’乔归泉”几个大字,字迹横削纵剖,如刀剑所划。

“你他妈最坏,自己也知道,这是没跑的了。”叶藏柯笑着,又接连竖起两块木片,以拳击顶,捶入地中,仿佛是乱葬岗头草草掩埋所用,反正无人祭祀,烂自烂耳。

“连云社十三神龙行八 ‘明堂欲退’计箫鼓”

“连云社十三神龙行九 ‘客书途恨’踏雁歌”

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正是湖阳九大行会最负盛名的仲裁人计箫鼓,素以公正受人尊敬,人称“计爷”,几曾受过这样的污辱?蓦地激动起来,握拳嘶声道:“叶丹州!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回护那妖女便罢——”

“我不跟残杀手足的畜生说话。”

“我没——”计箫鼓浑身颤抖:“不是我……你怎能……”

叶藏柯冷笑:“知情不报在先,无意昭雪于后,到底算不算残杀手足是能讨论一下,但‘畜生’哪个字不是说你?”计箫鼓瞠目良久,双肩垂落,不再言语。然余人皆未露出诧异之色,这要说全不知情,怕是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劳驾劳驾,”叶藏柯再度举起食指:

“铁鹞庄霍铁衫干的勾当,有谁知道?”

俊秀公子闻言剧咳,那铁塔般的黑衣和尚定定望着叶藏柯,不闪不避;寒威凛铄之余,似还有些悲悯,只不知是悲狐抑或悲兔。被称为“老十三”的蒙面人却嘿的一声,微眯起了眼睛。

“连云社十三神龙行十 ‘口血荼蘼’庞白鹃”

“连云社十三神龙行七 ‘咄僧’无叶和尚”

“连云社十三神龙十三 ‘时雨春风’忽倾城”

“你还漏了‘湖阴第二名剑’和‘东海快剑第三’这俩头衔。”黑巾蒙面的老十三忽倾城笑道:“字写小点不妨,我这人很低调的。”

忽听一人厉声道:“铁鹞庄举庄被戮,是你干的?”却是天鹏道人。

叶藏柯上下打量他片刻,竖起“连云社十三神龙行六 ‘道鏸’天鹏道人”的木片,哼笑道:“没喊到你,你倒以为是清流了?乔归泉骗你们说他从两湖水军大营弄走的官饷,连同霍家父子的贼赃计三十万两,全在这宅邸中,你们才眼巴巴来‘除魔’不是?敢有哪个是清白的!”





第百十二折





图穷匕现

淬汝锋铣




此话一出,庵中诸人面面相觑,应风色心想:“不算死了的雷彪和霍铁衫,这‘十三神龙’余下的十一人里,起码有六人同乔归泉是一边的,对洛乘天的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或参与其中,洛总镖头死也不冤。难怪陆师叔神智尚清醒时,带着女儿和徒弟仓皇离开湖阳城;再慢得一些,只怕便走不了了。”

忽听咿呀一响,竟是洛雪晴推开了庵门,梦游般跨过高槛。

应风色一动便疼得冒冷汗,难以举臂牵挽,储之沁已提长剑跟了出去,鹿希色也占据门边的位置,藕臂一伸,便能抓住洛雪晴的背心拖回;言满霜不便露脸,侧身避入檐影,妙目不离洛雪晴的背影,若她遇上危险,料想不会袖手旁观。

白衣如雪的少女立于阶顶,月华洒落在身上,笼了圈若有似无的光晕,美得令人生不出半点淫秽念头,仿佛天女降世。

虽无骨肉之亲,但洛乘天一向宝爱这个女儿,过往陆筠曼也没少带她在公开场合露脸,连云社诸人都不陌生,只是夜色加倍……不,兴许是数倍乃至十数倍地烘托出少女的脱俗,掩去她木美人般的迟钝,夜风里人声俱静,十四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无人开口。

“乔四爷……”过了一会儿,洛雪晴才道:

“是你杀了我爹么?你为什么……要杀他?”

乔归泉冷笑不语,阶下“啧”的一声弹舌,却是叶藏柯。

这正是应风色想拉住她的原因。

洛乘天的死或是派系斗争,或因发现乔归泉与马长声勾结,将大半个连云社卷入杀人越货的勾当里,也可能牵涉其他更复杂的层面,此际却非深究的时候。洛乘天死则死矣,关键在乔归泉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享誉湖岸的名侠杀害结义兄弟,投身这等黑活?

那俊秀公子庞白鹃乃湖阴暗器名门“细雨门”的三当家,上头除了外公和舅父也没有别人了,门内前呼后拥,门外一掷千金,日子之舒爽,同皇亲国戚也差不了多少;能通禽鸟的九指浪人踏雁歌,则是两湖码头马担帮四大龙头之一,以消息灵通著称,是武林中著名的情报贩子。

这种人在黑白两道皆罕有对头,如同大夫、巧匠一般,难保什么时候会有求于他们,谁也不愿意轻易得罪。出身大道一苇航的天鹏道人,以及不二空有寺的无叶和尚,则是两湖武林的名宿,声望尊隆;能让他们甘心为之驱使的,也只有泼天富贵了。

如那笔三十万两的钜款。

叶藏柯故意说“乔归泉骗你们三十万两在这宅邸中”,就是试图解去他驱役众人的鞭执,这种疑心生暗鬼甚至毋须证据,只消众人一觉有异,就会越想越不对,战阵之上理也理不清,莫说六人齐齐倒戈,便是分作两边内哄,也比叶藏柯以一敌七强。

但洛乘天的女儿和老婆躲在这儿,事情就不一样了。

应风色不知乔归泉是拿什么理由,攒掇众人接受了“洛乘天必须死”的结果,然而只要和这笔三十万两的钜款有关,此际洛雪晴的现身,就是连云社众人说服自己的绝佳借口。乔四爷甚至不用开口,他们便能在心中自行圆说,驱散方才一瞬间的动摇,坚信有价值三十万两的金珠宝贝同白银埋藏在无乘庵里。

果不其然,无人回复少女的质问。

将被灭口的,哪里还算是人?不过是块肉罢了,充其量也就是块绝顶的美肉。

老十三——或该称他为“时雨春风”忽倾城,近年于断肠湖南北岸崭露头角,号称“百决无败”的风流剑客——眼尾笑了起来,与眸中豺狼般的狞锐竟无扞格。

但他清楚看见方才四爷同叶丹州交手的瞬间,明显是吃了亏的。

想要百战不殆,光靠剑法可不够,审时度势、无所不用其极的兵法,才是“百决无败”这面旗招得以屹立不摇的根本。忽倾城小退半步,微微后仰,故意借老七无叶和尚那城墙似的魁躯,挡去乔归泉示意他出战的眼色,装出一副凝神细察的模样,不住打量叶藏柯,其实就是在划水。

无叶和尚见老四投来眼色——其实瞧的不是他——精眸一眦,沉声道:“抢自涧流山百富山庄的那截天佛遗骨,是藏在这座庵里没错罢?”乔归泉点头:“按约定,此间人人皆能拿到一份分成,遗骨自归大师。”

无叶摇摇头。“我不要银两。”提着两尺来长、杯口粗细的圆木棍,大踏步上前,沉稳拉开架式:“……拜候。”叶藏柯笑道:“大和尚不宣佛号么?但不拿银两也没有比较高尚,抢就是抢,一样是贼。”呸的一声吐掉了口中草秆,懒洋洋地按膝起身,乜着眼一拱手:

“领教。”语声方落,无叶魁悟的身躯倏地不见,乌影挟风飞至,木棍削破风压,在爆出至极的震音前,已然砸落于叶藏柯的脑门!

(……好快!)

应风色甚至没看清他的起步,然而速度和力量双管齐下,就算是乌木棍也能硬生生砸弯钢铁,从响厉到稍嫌刺耳的破风声判断,怕连头颅都能削下半片来。

叶藏柯应势两分,声音却在无叶的身畔响起:“好砍劈!这就是不二空有寺的《生灭七转识》么?”棍下空空如也,所劈竟是残影。

应风色不及喝采,无叶肩低腰旋,转滑如水,木棍“呼!”一声扫向发声的来源,叶藏柯却从他另一侧的胁畔钻出,角度刁钻,难想像是以何种体势为之,除非是蛞蝓一类的无脊虫,还得有蜂飞鹄起般的速度。

叶藏柯的身法固然不可思议,应风色的目光却全被黑衣和尚的《生灭七转识》吸引。以其臂长身量,于腾挪间竞快本无意义,《生灭七转识》靠的是大违常规的扭转、拉伸以及弯折,没有多余的空挥或收式再发,才能超越身体所限,应风色不禁联想起莫婷提过的“三摩地之术”。

无叶和尚驻锡的“不二空有寺”,是断肠湖南北岸除水月停轩之外,最负盛名的佛门武宗,与大道一苇航、三千太乙军、飞星化四门等,并称湖岸南北四大武林势力;江湖地位虽较列名三铸四剑七大门派的水月停轩低,其规模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是少数以武学著称的东海丛林。

不二空有寺虽属大乘教下,据说武功根源却来自昔年的大日莲宗,体系与现今东洲通行颇不相同,寺内称有绝学三十三部,呼曰“卅三不二”。

无叶和尚成名逾二十载,精悍的外表却如四十岁上下的模样,所习这部《生灭七转识》是“卅三不二”中少见的外门,包含戒剑、短铲、棍棒,乃至三钴杵的路数,无叶以一根乌木棍打遍断肠湖环岸,振聩发聋,破敌如问道,故得“咄僧”浑号。

两人不曾移位,却剧烈变换前后左右的位置,足不沾地,一黑一灰两条影子缠绕翻转,片刻未停,瞧得人目眩不瞚,舌挢不下。

但,《生灭七转识》毕竟是承自莲宗的绝艺,叶藏柯仗着身法伶俐只闪不攻,终有极限,喀喇一响碎木飞溅,写着“连云社十三神龙行七 ‘咄僧’无叶和尚”的木牌被乌木棍拦腰打断,约莫是叶藏柯避无可避,随手拔起挡了一记。

无叶越战越狂,飕飕飕地转棍如圆,眦目乘势,照准叶藏柯脑门又是一棍!黑棍呼啸直落间,风声骤静,狞猛之招宛若泥牛入海,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无叶一怔,蓦然省觉:不是消失,而某物于瞬息间“吞噬”了棍招——

万剑齐至。

明明眼前只一闪,铁塔似的黑衣狂僧却觉正面仿佛中了无数剑,狂风暴雨似的剑式粉碎了他的兵器、招式、内息,当然还有意志……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丈以外的泥土地上,双手似抱头似遮挡,早已不成法度;酸软到支不起身子的下盘仍不住踢挣挪退着,仿佛本能使然,只求多移开屁股一寸也好。

喉底干裂如火灼,片刻后五感渐复,夜风里兀自回荡着他失声尖叫的余音。无叶的头脸胸膛全是血,几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肤。其实他还练有“卅三不二”里的另一门《破妄不二体》,非但刀枪不入,运功于双拳之上时,还有信手破碑的强大威能,此际丹田内什么也提运不起,怕是中剑时本能催动,连着被一并击碎,根基全毁。

叶藏柯手持“‘咄僧’无叶和尚”那半截,提剑也似,平平举起仅一尺多一些的残木,尖端滴滴答答地往地下坠着乌浓血珠,参差的木裂间还夹着些许肉屑。

“就这样?”他哼笑着。“有点别的没有?”

无叶和尚站不起来,垂头缩颈地呆坐着,如垂死的老熊,身子颤抖。

被《刑冲之剑》打破功体,也没这么丢人——但叶藏柯不想告诉他,懒惫的眸光扫视全场,淡然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上,也可以一起上,结果是一样的。不过有件事你们得知道,两湖水军大营丢的军饷是五万三千两,从来就没有十五万这个数儿,这不是乔归泉唯一骗你们的事。

“银子在与乔归泉勾结的那人手里,乔四爷丢了军职,坐吃山空,自己也缺得很,才受那人指使,撺掇你们跑腿卖命。但这笔贼赃你们是分不到的,因为我找到了那人涉案的证据,送交镇东将军之后,起赃抓贼,一提就是粽子一串,谁也跑不了。”

边角传来一阵笑:“我懂啦,叶大侠的意思是让我们带罪立功,先抓四爷,再抓那位大人,到了将军府衙门里,就不是粽子啦,算是……帮忙卖粽的?”众人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自又是那老十三忽倾城。

“老十三,开玩笑得看场合。”乔归泉切齿咬牙:

“你若杀得这厮,今晚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

忽倾城笑道:“那就要看四爷的话怎么说了。兄弟们都想知道,那笔富贵是不是真在无乘庵里,老五是不是真吞了大伙儿的钱,社里才用的家法。要我说,洛乘天这人虽无趣,实不像这种人,我初听就觉不对劲,只是人都死了,多说无益。今晚不同,四爷须给个交代。”

众人虽不喜他言语轻佻又不看场合,但这点与他是利害一致的。且不说叶藏柯如此硬手,眼前绝难善了,大伙儿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黑衣夜行,可不是给他乔四爷做人情来的,若是打下无乘庵、乔归泉却两手一摊,改口说银钱在他处,又须如何才能拿赃,岂有个了局?

众人瞧向乔四,连满脸血污的无叶都勉力翻起眼皮,强凝目焦。

乔归泉没料到叶藏柯武功高到这等地步,还能在三言两语间翻转局面,正自头疼,却听两声干咳,居然是那账房似的“明堂欲退”计箫鼓先开了口。

“带罪立功,仍是有罪。霍家父子干的那些破事,条条都是死罪,咱们不管是同谋、分赃,还是知情不报,哪条不用坐牢、不用没入身家?就算有命出来,下半辈子也完了。”他定了定神,对乔四道:

“四爷,我只要五千两,你保证我一定拿到,该干什么便干什么。你向老五动手时我没问,今晚我也不会问。五千两,一句话。”乔归泉点了点头。

叶藏柯冷笑:“计爷名动湖阴湖阳,恁谁都竖起了拇指赞句‘公正严明’。你四郡出身,要不是当年选了江湖不应举,什么官不能做?开口五千两,也实在太掉价了。”

计箫鼓晃着额前垂发,说不出的疲倦萧索。“公正严明了大半生,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什么也没留住。这数儿叶大侠看不上,我兜里连百分之一都没有,不干最后一票,这辈子白活了。”取出一柄精钢判官笔和一小面铜琶,眸静如狼,却无半分犹豫。

他使铁骨折扇铜算盘,扇骨之中还有能打出透骨钉的机关,已知今夜之行不无凶险,就不带这些摆设了,改用点实际的。

那九指浪人踏雁歌低道:“我随计爷。”斗蓬一翻,擎出两柄奇门鸳鸯钺。

手持白绢的“细雨门”三当家庞白鹃倒不缺钱,他少年心性,加入连云社、乃至乔归泉的黑活,本就是为了好玩,与连云社排行十二的“寸阴是竞”雷雨塘、十三的“时雨春风”忽倾城流连风月,人称“湖阴三雨”,钱能买到的早玩腻了。况且还有洛乘天的漂亮女儿。

“……我要她。”遥指阶顶的洛雪晴,庞白鹃没看四爷,仿佛知道他一定会同意,只瞧向忽倾城。“老十三,你要不来,她便归我了,一会可别争抢啊。”忽倾城举手示意“请便”,眸里全是笑意。

天鹏道人点了无叶身上几处大穴,搀至一旁歇息。

叶藏柯笑道:“道长肯定要钱的,与大和尚不一样。”天鹏翻起怪眼,阴鸷一笑:“你打了老子的结义兄弟,不会以为就这么算了罢?”叶藏柯连连点头:“也是。”忽然拔起,就这么飞过大半个空地,凌空一掌,居高临下,猛朝天鹏头顶轰落!

且不说这一跃之远简直不可思议,他虽挫败无叶,扣掉观望的忽倾城敌方还有五人,俱都列名“连云社十三神龙”,无一庸手。锁定所在位置最深的天鹏,这是退路都不要了。果然余人回神立即围上,飞刀飕飕声落,除乔归泉铁拳押阵,计箫鼓的判官笔、踏雁歌的鸳鸯钺亦至,四人分占四角。

庞白鹃刻意落在其余三人之后,以其轻功,这是能立即补上的缺口,把阵形拉成了个斜长的袋子,意在诱敌深入,这甚至毋须事先商量,显出绝佳的默契。

四掌相接,叶藏柯轰得天鹏乌靴入地,五内翻涌,掌势犹未催尽,天鹏却已招架不住,忙运起一苇航的《上法圆天功》,顶着他滴溜溜地转如陀螺,将山岩压顶似的雄浑掌劲散入地面,暗忖:“这厮没练过圆天功,转也转晕了他,还不乖乖作肉靶?”心知多撑一刻,叶藏柯便成众矢之的,不敢放松,越转越快。

蓦地一股寒劲入体,刺得他头颅剧痛,几欲呕血,睁眼却迸出冰渣来,不禁脱口:“淬……淬兵……是淬兵手!”开声气泄掌劲贯体,七孔都溅出血来,血珠落地前便已冻结,如整把珠粒撒出。

叶藏柯松手落地,随意起脚,被踢得身子一歪的天鹏凑向飞刀,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他靴尖一踏,《淬兵手》寒劲所至,地面上薄霜倏凝,计、踏二人脚底骤滑,立足不住,叶藏柯却踏着霜迹自二人当中滑过,不理远处的庞白鹃,径取乔归泉!

乔归泉大惊之下不失法度,踏碎坚霜,双拳连捣!叶藏柯以拳应之,双方你来我往,拳面对拳面,眨眼间已换过十数招,砰砰震响如连珠滚雷,直到乔归泉踉跄后退,红肿瘀紫的拳头微颤,连握起都痛得咬牙。

计箫鼓和踏雁歌面面相觑,一时间不敢上前,庞白鹃亦不禁停步;远处忽倾城抱臂抚颔,若有所思。叶藏柯却无意追击,从怀中取出一物,高高举起,扬声道:“这厮是没法替你拿回此物了。你不来拿,我便交慕容柔啦!”

应风色一凛,却听鹿希色道:“那是……‘泪血凤奁’!”

一人森然道:“小小蟊贼,逞什么威风!”竟从无乘庵大屋的檐角传来,经竹簧变造的嗓音异常熟悉。众人齐齐转头,见一名黑衣劲装、腰背上各负一柄长刀的夜行客立于月下,覆面的羊首全盔散发似金非金、似骨非骨的异样光泽;连云社诸人和叶藏柯兴许是初见,然而对九渊使者来说,这是恶梦最真实的形状。

(是羽羊神……不,是刀鬼!)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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