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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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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无限愁---赵清阁作品,据说是反映跟老舍的婚外情的

按:老舍的婚外情对象,赵清阁。
才女一枚,终生未婚。

赵清阁


1945年,赵清阁写过一篇小说《落叶无限愁》。小说叙述了有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邵环教授爱上了未婚的才女灿,最终灿主动离开的故事。人们都说这是一部自传式小说,作者是借男女主角之口抒发了自己与有妇之夫老舍之间无法相守的苦恼。赵清阁也向洪钤承认:“小说的故事和人物,是真实存在过的。小说的情节,是实际发生过的。”


小说原文


胜利给人们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绝望!
把胜利比作天亮的人们,却忘了紧跟着还有一个漫漫的黑夜!
从来严肃而又沉郁的邵环教授,胜利这天居然也轻松快活了一次!他像年青了许多,他像回到了大学生的时代,他把唇上的一撮不大修饰的小胡子剃了,他写了一封很美很热情的信给灿,他告诉她:一切的一切都该开始新生了!尤其是他们的爱情。
但是一个月以后,邵环得到的回答是与“新生”背道而驰的毁灭——她已经悄悄地走了。
“应该新生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所以你要追求真正的新生,必须先把所有旧的陈迹消除了。”
“为了这,我决定悄悄地离开你,使你忘了我,才能爱别人,忘了我们的过去,才能复兴你们的未来!”
“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走而悲伤,更不希望我们会再见。”
“就这么诗一般,梦一般地结束了我们的爱情吧:天上人间,没有个不散的筵席!”
邵环哆嗦着一字一字地念完这封信:他宛如从万丈的高空坠落到无底的深渊!他茫然地晃了晃脑袋摇了摇身子,他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一半!没有悲伤,没有恨,只是惶惑与心悸!
三天三夜,邵环不能恢复他以往的平静,他不再像从前想得那么多;那么周到;那么世故了;一个直觉的概念支配了他,使他失常,使他发狂,使他不暇顾及名誉地位,不暇顾及妻的吵闹,和孩子们的哀!这概念便是至尊的爱,一种超过了上帝的力量,至尊的灵魂的爱!它仿佛一股清风,吹散了千头万绪的现实生活中的纠纷;又仿佛一溪流水,冲淡了常常苦恼着他的那些理性上的矛盾;更仿佛一枝火炬,燃烧起埋葬了许久的热情,而导引着勇敢的他迈向诗一般境界;梦一般的宇宙!
第四天的晚上,邵环向学校上了辞呈,回到家,把所有的薪金交给妻,不言语,纳头便睡。黎明之前,他轻轻地爬起来,只吻了吻酣寐中的两个孩子,连看也不看一眼有着一副凶悍面孔的妻。蹑手蹑脚走出房门;走出关闭了八载的枷似的天井;走出数十级石坡坎坷的巷子;走出蜿蜒如带的嘉陵江;走出重庆;走出雾!
邵环的身心随着飞机遨翔于高空,他第一次感到犹如行云那么轻快;那么飘逸;活了四十余年的生命,遽然得着一种升华的超脱,化为袅袅青烟!俯瞰地面的山,水,树木,城镇,人群,都渺小得可怜,而只有爱是伟大的!爱是神圣的!爱能变成鸵鸟!变成凤凰;爱能把他驮向乐园,驮向天国!他不屑于再回顾一眼那留在后边的景物,他的一双眸子放光地直注射着前方一块光朵似的彩霞,彩霞上幻现出一个美丽的灵魂!
不记得翻过了多少峻岭,渡过了多少大川,终于,暮色苍茫中飞机停落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旅伴们欢呼看到了上海,邵环盲目地跟着旅伴们踏进这恢复了自由的土地上!

除了身上穿的一件破旧的呢夹袍以外,只带着一只皮包,里面有极少的零用钱,和些讲义稿子,一本小小的“亲友簿”。邵环在亲友簿上面查出以前灿写给他的永久通讯处,他按着地址雇了一部人力车驶向林森路,驶向复兴路;驶向陕西路,但怎样也找不到亨利路亨利花园三十三号。他怕是车夫故意捉弄他,便开消了车子,一个人徒步边走边问着。谁知越问越糊涂,他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不懂他的话。渐渐天黑了,他彳亍于烦嚣的马路上,他的心开始忐忑了!忽然他发现一位北方口音的警察,于是才打听明白原来路名全改了,亨利花园就在杜美路的东首拐角处。这么一来,他怀着兴奋的精神,借了霓虹灯的光辉,重新又去寻访了,真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几个转弯,亨利花园便显现到面前。
邵环停在三十三号的门外伫立了一会儿,尽力先让自己镇定,然后郑重地去按着电铃。一次,二次,三次,四次……都没有回音。他连忙抬头眺望这幢孤立而高大的楼房,黑暗无光,一株株树木,宛如一个个幽灵蹒跚在一座寺院前。这时一阵秋风,吹落了几片叶子,打在他的脸上,他不禁悚然惶恐起来!“搬家了吗?
可是,灿告诉过他:这宅子是她自己的,绝不可能迁移。已经睡觉了吗?但从来没有十二点以前安憩的习惯。那么,就是出去应酬了。”这样想,他又平安了!他便利用这个时间去找了一家旅馆,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表。曾经有个可怕疑虑闪进脑海,他猜:灿会不会到别处去了呢?他沉思了一会儿,又很快否认了,他记得灿有一次向他发誓地说:“一旦胜利,第一件事必须要回到八年阔别的家。”因此,他判断灿绝对在上海。
一点钟一点钟地过去了,邵环一次两次地再访亨利花园,楼房照旧没有灯。夜深了,秋风更紧,马路上行人稀少,只落叶杀杀地飞扬着!他再也不能忍耐了,他不断地按电铃,不住地喊着灿的名字,他的声音由清脆而涩哑,由平静而颤栗,像深谷里的狮吼,像幽林中的鹰叫,像孤鸿哀鸣,像杜鹃啼血……
“灿!灿!灿!灿!”
响彻云霄,响彻夜空,响彻漫无边际的原野!宛如沙漠里西北风的哨子,回荡着,回荡着,从月出,到月落!
这一夜亨利教堂的钟声仿佛没停止过,在萧瑟的秋风旋律里凄切地断续铿锵着!几次把昏睡中的病人从梦乡唤醒,几次她抬起了身子,耸起了耳朵,疑问地凝视窗外,凝视明月,凝视床头的圣母像!
“圣母,是谁在叫我哩!是谁在叫我哩!”病人喃喃自语着。
惊动了一旁看护的老人,忧惧地连忙把病人按到被子里,一边吻吻她的额,一边安慰着:
“好好地睡吧,孩子!没有人叫你。”
“不,我听到有人在很远,又像很近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不信你听,爸爸!”
老人果然也迷茫地耸起耳朵,向太空谛听。
“没有呀,那是教堂的钟声,孩子,你听错了!”
“你才听错了咧,爸爸!明明有人在叫‘灿’,你再仔细听听看!”
灿固执地坚信着,并要推开窗子去瞧个明白。老人以为她是烧糊涂了,惶恐地喊了大夫来给她安眠药吃,强迫她又入了梦乡。
第二天的早上,灿一睁开惺松的眼睛,就看见床头站着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人。她不禁怔了怔,然后揉揉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再定神地注视着。
“灿!”又是昨夜的呼声!
灿恍然地笑了起来,两手抓住了她已经认出的人,眶内闪着泪光!
“灿,我找得你好苦呵!我的腿快跑断了,我的喉咙也快喊哑了!”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灿狂热地吻着她紧握着的手。
“你听见了?你不是不在家吗?”
“是的。我就在这里听见的,这里离我家不太远。要不,就是圣母把你的声音从风里带到我的耳边!好几次,我在梦中被你幻醒,我告诉我的父亲,他不信!噢,爸爸,你现在该信了吧?就是他在叫我!”灿说着向老人胜利地微笑。
“你对了,孩子,刚刚我回家的时候,邵先生还在叫你,据他说一夜都没有住声。”老人有些抱歉的样子。
“真的吗?环?那你不是一夜没睡觉么?”
“岂止‘一夜’?从你走后,我已经许多夜不曾闭过眼了!”邵环坐在床沿上,脸上的喜悦掩没了疲惫。兴奋地继续说:“总算我又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昨天下午。”
“你家里知道吗?”
“没告诉他们。”
“为什么?”
“我已经顾不了许多!”
“你勇敢了!”
“爱的力量!”
他们拥抱了!心贴着心,灵魂吻着灵魂!
老人悄悄走出去,感动地叹了口气!
“你病了?”
“是的。离开你,是一个严重的痛苦,看见父亲又是一个太大的快乐;两种极端的感情刺激,我经不起!因此,到了上海就病倒了,父亲为了治疗方便,把我送到这所教堂的医院里来。环,现在我觉得已经好啦!明天我就可以起床了。”灿说着,振奋地用手撂开两边披散的长发。
“上帝保佑你永远地健康,永远地像一枝雪山上的红梅,孤高而芬芳!”环神往地沉吟着。
“上帝也保佑你永远地年青,永远像伴侍红梅的翠竹,坚强而儒雅!”灿的两颊袭上了一层温情的微笑。

有二十多个黄昏,那铺满了梧桐落叶的马斯南路上,经常徜徉着一双俪影,男的穿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女的穿一件绛紫色的旗袍。遇到有月亮的夜晚,俨然是一片雪光,普照成银色的大地,一枝红梅倚着一杆翠竹,天然地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冬景图。
“你真的健康了!”
“你也真的年青了!”
他们彼此颂扬着,踏着落叶,蹒跚在暮秋的斜阳里。忽然,灿想起什么,止步在一排梧桐的尽头。
“不过,我总担心,有一天我又会病起来,你又会老起来。”
“为什么呢?”邵环转动着疑问的眼珠儿。”
“因为那些足以伤害我健康的,和阻碍你年青的细菌都还存在,而且也许还正蔓延着。”灿的声音有些忧郁。
“不要想那么多,灿!横竖我已经决心什么都放弃了,临走的时候,我把教授的聘书退还学校,并且附去辞呈。我把所有的薪金也都留给家了,还有这些年来的书物,以及故乡的一点祖产的契约,全部在妻的手里,我估计她和孩子的生活绝无问题,他们可以回到故乡去安居。我对他们已经尽了我的责任。”邵环沉着而坚定地说。表示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认为这样就解决了问题吗?你以为这样就算放弃了他们,他们也放弃了你吗?不会的,环!他们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他们不会轻轻放弃妻、儿的权利!书物和祖产都不能够满足他们!除非形式上你永远属于他们,实际上你也永远为他们尽责任。”
“我没有卖给他们。”邵环不服地辩驳着。
“可是法律将你卖给他们了。”
“法律的职有是帮助人们幸福,我不爱妻,法律不能强迫我忍受永劫不复的痛苦!”
“法律容许离婚!”
“她不肯,她拿赡养费要挟我,而我没有钱。”
“因此,眼前就要发生不幸!”
“我不愿考虑这些。让我们想法子逃到遥远的地方去,找一个清静的住处,我著书;你作画,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作伴,任天塌地陷,我们的爱情永生!”
“假如有一天你的理性苏醒,你会懊悔的。”
“为什么你还这样不信任我?”
“因为一个中年人的感情,本质是世故的,偶然的天真,不可能持久!即如你不爱你的妻,可你会爱你的孩子!”
“不要说这些,我明白,灿!将懊悔的不是我,是你!因为你不甘于为我牺牲你的名誉,你的地位,以及你的青春!你需要一个很理想而美满的婚姻,和我在一起,你觉得是一种耻辱,苟合。所以你矛盾。”
“我不否认,我有‘矛盾’,但这矛盾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这矛盾包含了情感与理智,自私与道德的种种错综的关系!我可以克服这矛盾的心理,不过你未必可以克服那矛盾的现实。因为我们是活在现实里的,现实会不断地折磨我们!除非我们一块儿去跳江,才能逃避现实,才能克服矛盾。
“……”
邵环不再言语了。他的心随着斜阳沉下去!落叶打着他的脚,使他感到犹如一块块石头障碍着他的行进,他踟蹰在十字路口了,他该怎么办呢?

一个细雨淅沥的早晨,邵环接到朋友转来妻的电报,通知他:明天就到上海。于是依然象离开重庆时的心情一样,他毫不思索地立刻去找着灿。
“答应我,明天跟我一道离开上海!”邵环武断地说。
“哪里去?”
“先到北平,然后再继续展开我们海阔天空的旅行。”
“……”
灿沉默不置可否。她从邵环的脸色上, 看出她先前所料到的不幸已经来临了!
“一言为定,我去交涉飞机票,晚上来看你。”
邵环不容犹豫地说罢就走了。灿也不暇考虑地悄悄决定了自己的路。
又是秋风萧瑟,又是夜阑人静,又是孤鸿哀鸣无反应,又是杜鹃啼血空自悲嗟!
孤立在黑暗里的楼房,上了锁,细雨象征了爱神的眼泪!
“灿!灿!灿!灿!”
圣母黯然!教堂的钟声忧愁地回答着:
“她已经走了!她向大自然的境界去寻觅春的消息,她把她的生命献出了至高无上的艺术了!”
“灿——”
邵环倒在泥泞中,落叶寂寞地埋葬了他的灵魂!


三十六年于申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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